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关于

白鸟掠过[番外]

#旧文补档

#CP:安雷

#二战背景,间谍安x间谍雷

 

番外·白鸟归来


安迷修再次见到雷狮时,对方正躺在血泊中,双眼紧闭,一只手握拳耷在地上,仿佛已经魂归天国。他的左胸处靠近心脏的位置挨了一枪,军服破了个灼烧过的洞,那子弹像是嵌进了肉里,竟不见有血流出,因而也让人怀疑起了雷狮身下的那一滩血是否为己所出。毕竟这屋子里横七竖八地倒了好多个人,除了雷狮,基本上都是波德的卫士——当然,也包括波德本人在内。他把身边的卫士喂得和自己一样脑满肠肥,那些当兵的自然也会不负所望地成为和他一样愚蠢无能又堕落败坏的渣滓。于是,在这种本该做困兽斗、负隅顽抗再光荣牺牲的时候,他们却成了自相践踏、卖主求荣的典范——至于这些家伙一同“身死人手,为天下笑”的恶果,亦或是十几具尸体被挂在坦克的主炮上游街示众,那都是后话了。

 

不过安迷修究竟是个老实人,见到这幅光景,顾不上给身后一同攻进来的士兵下命令,就直接冲到雷狮跟前,半跪着将人抱起来,翠绿的眼睛都红了好几分。他没法接受自己肉眼所看到的状况,更无法想象,自己苦苦等待两年的结局,竟是以恋人的战死落下帷幕。棕发的青年紧咬着牙关,一边将(看起来)牺牲的雷狮抱进怀里,一边又不断地在对方耳边念着他的名字。明明今天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却仿佛要同时成为安迷修的伤心日与雷狮的忌日。

 

许是雷狮感知到了安迷修即将崩溃的情绪,又或是他已经借靠着安迷修的胸膛体面地享受完了两年来未得到的满足,因此,他便动了动眼皮,旋即睁开了眼。接着,雷狮就看到了他此生见过的最好笑又最无奈的画面。他见证了安迷修脸上的表情在短短几秒之内从悲痛欲绝到惊讶茫然再到欣喜若狂的风云剧变,又目睹对方把溢到眼眶的泪水给硬生生憋回去的场景,禁不住没心没肺地笑出声,却在下一秒被恋人紧紧摁在怀里,险些喘不过气来。

 

“雷狮,你吓死我了!”安迷修的言语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反而全是发自内心的庆幸与宽慰。他也不管雷狮乐不乐意,硬是紧紧抱着对方,怎么也不肯撒手,仿佛这一松手就会永远失去恋人似的。他这会儿倒是对自己的力气没数了,直到雷狮对着他后背捶了好几下,他方才将怀抱松了些许,眼角闪着的泪花还未干透,颇有些大悲大喜之后的彻悟与感激。安迷修看着神情有些抽搐的雷狮眨了眨眼,若不是这会儿还有许多士兵在场,他早就亲上去了。

 

“你也太小看我了,”雷狮敛眸看向不远处靠在壁炉上的波德,他的死相是所有人里最难看的,大抵是从一坨烂肉变成了一坨死肉。雷狮记得自己只往他胸口上打了两枪,剩下那些在他肚子和脑袋上开的洞,应该是冲进来泄愤的士兵们杰作,“对付这些人,我一个人就够了。”他笑得狂傲且毫不收敛,又将那只握拳的手伸到安迷修面前摊开,一枚德制的开花弹就静静地躺在雷狮的掌心中。

 

安迷修看了看这颗子弹,又看了看雷狮左胸口处军服口袋上破的洞,洞内隐隐还闪着金属物品的光泽。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想要开口,却被对方抢了先。

 

“还得谢谢你的东西,”雷狮笑了笑,从左胸口袋里掏出那个怀表,拎着表链子在安迷修面前晃了晃。怀表的金属外壳被子弹打出一个凹痕,反倒将光线都汇聚到那凹陷的一点上,显得格外闪亮,“波德没死透的时候,往我这儿开了一枪,正好被这怀表弹开了,我装着倒下,又还了他一枪。这回,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这“人情”终究也就是说着玩玩,他和安迷修都是人,两人之间又有“情”,要说起欠,那是谁也算不清谁的账的。然而,被恋人的定情信物救了一命这事儿,是完完全全足够他们两个回味一辈子的了。哪怕数十年之后,两个耄耋之年的英雄,躺在摇椅上晃晃悠悠地看着夕阳时,也会乐意将这块怀表翻出来,对着残阳回忆往昔峥嵘的岁月。

 

安迷修闻言,挠了挠自己后脑勺有些蓬乱的棕发,反倒害羞起来,脸颊都有些微微泛红。他又看了看雷狮背后被血迹浸污的一大片红色区域,再望见周围横七竖八倒着的几个纳粹警卫员,便也明白了那滩血液的来源,会心笑出声。他在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永远保留这块怀表的模样,绝不更换其外壳;比如感叹雷狮的身手与枪法实在厉害,以一敌十真的毫不夸张;还比如波德那死不瞑目的模样,仿佛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有这种下场,也算是报应不爽了。安迷修想着想着,就有种大出恶气的快意在心头萦绕起来。

 

士兵们在安迷修和雷狮对话期间巡剿了一下这间指挥室,确认没有存活的敌人后,就聚拢到了两人跟前。雷狮也在这时候把身上纳粹军装的扣子解开,旋即猛地一扯,这件破了洞的衣服便拂过空气,正好盖在了波德丑陋的脑袋上。自他不得不穿上这身衣服起,一直到今天,已经有四年多了。如今他终于可以不用再披着这副让人作呕的外皮,而可以昂首挺胸地将白衬衫上的玫瑰金狮纹示与众人了,这也是一种专属于雷狮的“解放”。跟着安迷修冲进爱丽舍宫的士兵与自发武装的市民,自然不知道他和雷狮的关系,起先还疑惑为什么这个军官会去拥抱一个将死又复活的纳粹。他们现在恍然大悟了,立即操着各自的语言欢呼起来。他们将双手举过头顶,兴奋与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竭尽所能地去赞美这两个功臣。一时间,指挥室居然成了整个爱丽舍宫最热闹的地方。正义迟到了很久很久,但它终于来了,虽然有点晚,至少没缺席。

 

彼时传来了其余德军投降的广播——他们早该投降了,自诺曼底登陆成功的那一刻起,这些曾经在巴黎作威作福的外来者就应该掐指算好灭亡的时间,好不必要像现在这样仓促了。毕竟德/国人连爱丽舍宫的守卫都要调往前线,可见已经山穷水尽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只可惜,不自知的东西,哪怕见了棺材,也是不自知的。紧接着便是一篇激动人心的演讲,不消说也知道是那位自由法国的领导人,他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解救了自己受苦受难的祖国。他的演讲通过临时的广播传遍了整个巴黎,也几乎挑动了整座城市狂喜与感动的神经,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将鲜花不断地抛向这位将军所乘的坦克。他们狠狠地推倒小胡子的雕像,将那些铁十字的旗帜扯下来,用力践踏后付之一炬。百姓们在凯旋门前载歌载舞,在埃菲尔铁塔下洒泪拥抱,在塞纳河畔呼唤呐喊,他们将《人权宣言》重新摆在圣女贞德的塑像下,让三色旗又一次在拿破仑皇帝的墓地上升起,他们用尽一切方式去表达自己对胜利的喜悦以及对法兰西重生的激动。他们终于能够再一次昂首挺胸地走在自己的国土上,激情昂扬地使用自己民族的语言,尽情地享受自由、平等与博爱了。这样热烈的情绪充分地感染着每一个人,亦能够传递到世界上每一个角落去,鼓舞着更多的人站起来去对抗黎明前的黑暗,把光明与希望重新夺回手中。

 

安迷修和雷狮就站在窗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街道热闹非凡的景象。他们无意去凑这热闹,却由衷地感到高兴——这是他们四年来头一次看见有那么多人上街,并且这两人可以断定,香榭丽舍大街上无数雀跃的人一定不是新来的。跟着冲进指挥室的士兵们早就去跟着庆祝了,留下这对阔别两年的恋人。天知道他们是怎么度过这七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又在梦醒时分遇见过多少朦朦胧胧的悲剧。所幸现在一切都好了,他们能再度拥抱、亲吻,能再度将翠绿与深紫对应交融,用特有的方式去欢庆他们一直奋斗之处的解放与独立,兼而也庆祝一下两人的重逢与不再分离。从今往后,纵天浩地远,也必得山水相伴、生死不别了。

 

“所以,”安迷修环视四周,偌大的指挥室只剩下自己和雷狮两人。他眨了眨眼,眸底闪烁着翠绿的深情。他凑到雷狮跟前傻笑着,可那嘴角扬起的弧度里分明有好些无赖耍痴的意味,“你打算怎么还我这个人情啊?”

 

“我看你是坏透了,”雷狮故意板起脸,却掩不住眼角藏着的笑意。他一脚踢开横在自己和对方之间的一个警卫员的尸体,毫不躲闪对方的攻势,将计就计般地在安迷修的鼻尖上啄了一下,而后在人耳边轻声开口,“那就把余生送给你了,好好留着。”

 

究竟傻骑士斗不过小少爷,稍微这么一撩拨就禁不住红了脸。安迷修在那儿愣了半天,继而才后知后觉地把雷狮紧紧拥入怀中,对方一边说着他脑子缺根弦,一边却还是腾出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其实这一场人情往来,终究是雷狮得了便宜。那余生岂只有他单给安迷修的呢?自然是在同一时间,安迷修也把自己的余生交到他手里了。两下相抵,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借一取一之后,并无盈亏。

 

初秋的阳光温暖且明媚,借着婆娑的树影自玻璃窗外映射进来,斑驳着铺排在两个青年男子的身上,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两个相互融合却又彼此清晰的轮廓。偶尔有几声从未听过的鸟鸣从绿叶的罅隙中传来,这些鸟儿似是才来巴黎没多久,却也被这种喜悦热烈的情绪感染,叽叽喳喳地唱着欢歌。

 

今天是1944年8月25日,距离伟大的诺曼底登陆只过去了两个多月。巴黎自1940年沦陷以来,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好的天气,也从来没遇到过这么灿烂的太阳——兴许整个法/国,乃至世界上所有被解放了的地方,都是如此。圣母院特意敲响了典礼式的钟声,同时也在为无恶不作的轴心国及其走狗报鸣着不可逆转的丧钟。这个世界已经被邪恶与残忍压抑了太久,所有无辜与善良的人都在黑暗中咬牙隐忍地等待着那一缕破空的阳光照射进来(尤其是那些从敦刻尔克丢盔弃甲撤往英/国的士兵们,他们为了出这口恶气,已经等了四年)。如今,经过数年的抗争,这缕阳光终于冲破黑暗,把希望源源不断地带了过来。那黑暗幕布上的裂口必得被无数渴望和平、自由与独立的黎民百姓越扯越大,直到最后被撕得粉碎、化为乌有。

 

巴黎光复后,法/国全境也在短短几天内得到了解放。自由法/国的军队以破竹之势南下,与南登北进的盟军接应会合,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各地民众与游击队亦揭竿而起,将那些曾经为虎作伥、狐假虎威的叛徒和狗腿赶得毫无藏身之处。他们有的坐以待毙,有的则在出逃途中被捕杀,还有的干脆自暴自弃地顺着盟军追击的路线南逃,最后在马赛港和土伦港娶水为棺——横竖都是带着耻辱死去,即使身首异处,也照旧要挣扎着遗臭万年。

 

这会儿的局势已经明朗得像夏天的北极。意大利早在一年前就投降了,如今盟军在罗/马城里吃面都要吃吐了。德/国人不得不在兵力极度匮乏的情况下分兵防守亚平宁半岛的北部,维持自己那点微弱的领地。时隔几十年,他们又一次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绝境。至于日本,看似还有些反抗的余地,不过在美国人眼里,他们也只是中途岛上的咸鱼干。用中国的古话说,就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离死不远了。

 

在1944年8月之前,安迷修在伦敦休整了快两年,期间照例和雷狮隔岸合作,将所有的情报交给了军情六处。鉴于他对法/国北部沿海岸防和巴黎城防的深刻了解,英/国军方便任命他为诺曼底登陆时第三骑兵师的师长,在完成登陆后率军进攻巴黎。那头雷狮则作为内应,和安迷修所部里应外合。于是,他就在军队攻入之前,率先进入爱丽舍宫,用怀表上一处凹痕,换了十几个酒囊饭袋的命,一点儿军功也没留给后来的兵士。据说和安迷修分别的这两年时间里,雷狮过得还不算坏(除了想他),至少个人安全和行动方便都不受威胁。不过,这些回忆都是他们两个人耳鬓厮磨时的后话了,至于旁人,那是无从知晓的。

 

在法国解放后,欧/洲战场的所有战事几乎都在德国本土解决了,自然也要交给身经百战的将军和熟悉地形的兵士去完成。安迷修交付了军队的指挥权,和雷狮在这时候得到了“留守法/国,待到战争胜利后,再返回英/国”的命令,这实际上就是给他们变相地放了一个富有弹性的长假。法/西/斯灭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如今不过是时间问题。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大抵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于即将到来的胜利充满自信又意志坚定。这一年的地球弥漫着前所未有的积极乐观的情绪,倒也算得上是一种世界心理学的奇观了,在这之前不会有,在这之后也不会有。

 

两个人先在巴黎转了几圈,确认治安稳定与民情平泰后,便着手完成一项两年前接到的任务。

 

这或许也是他们职业生涯里接到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工作以外的任务。发布者是凯莉,发布形式是格瑞和金交到他们手里的那封信。任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在葡萄长得最好的时候,依原址安葬凯莉的遗灰。

 

“我带过来了,”安迷修哑声说着,将那个木盒子从行李箱里抱出来,神情有些凝重。他看着上头坚固的铆钉和依旧锃亮的金银漆,恍惚间仿佛还能看见她的一颦一笑。他想,凯莉用尽一生去做的事终于实现了,然而她自己却没能看见,这也是一种莫大的悲哀。他将这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抬眸看向雷狮,“凯莉小姐说,要在葡萄长得最好的时候安葬她。”

 

“明天就去,”雷狮一直低着头,似在沉吟什么。他也时不时看两眼那个盒子,紧锁着眉头,仿佛是把难过尽数掖进了眉心里。他不等安迷修说完,便抬起头来回应了对方的话,“不要拖了。”

 

安迷修看着雷狮的眼睛,从那里面读懂了他的意思,旋即点了点头。他将那盒子用一层纱布妥帖地盖好,又再次确认其保护无虞,接着便预备明早去火车站购买从巴黎到波尔多的车票了。他明白雷狮在担心什么,时隔数年,那儿根本不知变成了什么样,更何况是在战火刚熄的时候。要是再迁延些时日,没准连路都变了。他们多多少少都明白凯莉的遗愿里蕴含着的那些期盼,自然会尽快完成,也算是对逝者寄托一份尊敬和哀思。

 

两个人依旧暂住在当时的公寓楼里,一切的陈设摆放都没变,这算不得是他们两个人的家,但的的确确在很长一点时间里成为了他们的避风港(当然还有雷狮个人两年的独身公寓)。这里对他们而言,自然也算是最适宜的住处了。不过情移物换,此时居住的心态,又该与当时有很大区别。

 

这一晚,他们很大方也很自然地睡在了一起。单人床应付两个成年的军人确实有些局促,但尚不至于拥挤,更何况,到了后半夜,他俩还抱在了一起。因而他们睡得都不错,到第二天早上,也就正正常常顺着日出醒了过来。两个人收拾了一阵,便包裹好凯莉的遗灰,往火车站去了。

 

8月31日,八去九来,正是南部葡萄长得最好的时候,这会儿在各个盛产葡萄酒的城市里,都该是一番忙忙碌碌的景象。安迷修和雷狮在巴黎南站乘上火车,只坐了四个小时,就到了波尔多。刚出火车站,他们就闻到一股馥郁芬芳的酒香,像紫葡萄与绿葡萄在橡木桶里唱诵的交响诗,箍桶的木板是为五线乐谱,那一阵又一阵起伏有致的香气,自然就成了跃动的音符。这是独属于波尔多城的味道,或者说,这是整个南法兰西六区十五省的基调。火车站周围就有许多葡萄藤,那上头生的葡萄像是从梦里长出来的。它们都还没被喷波尔多液,因而仍是玲珑剔透的白玛瑙、紫水晶、红宝石和黑玉。这些个珠宝被一条青翠欲滴的绳子穿了起来,毫不掩饰地向外发散着浓烈的香甜,仿佛伸着手,势要勾住每一个行人的鼻子,招呼他们来吃。

 

夏末的风也不打算放过推销自己的绝好机会,来来去去地抚过行人的发丝与脸庞,势要熏得游人醉才肯善罢甘休。雷狮和安迷修肩并肩走出有些冷清的火车站,他回过头,摘下帽子,迎北吹来一阵十分温柔的暖风,直让令他眯起眼睛。雷狮从胸前掏出怀表,弹开金属盖子看了看,紫色的眸中莫名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哀伤。他是在想,如今从巴黎到波尔多,不过三四个小时的车程,这路原是不长的,但凯莉却呕心沥血地走了一辈子。

 

安迷修往前还没走出几步,双颊竟微微泛红显出些醉意,大抵这就是所谓的“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过他很快就被身边的人用扯呆毛的办法拉醒了。雷狮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副衰败萧索的景象,却没料到波尔多这繁华热闹的景象不输巴黎,大街小巷处处弥漫着胜利的欢愉和喜悦。兴许是这里没被德国人占领得太久的缘故,行人的脸上明显少了很多战争留下的阴霾与创伤。两个人打听了一番,了解到波尔多只在四二年时停产过葡萄酒——那年正好是凯莉离世的时候。他们并没思考这两件事的关联,但隐隐约约也能感到,它们绝对不是彼此独立的两件事。

 

午后的波尔多宁静而忙碌,既有晒太阳和老者与追逐嬉戏的孩子,也有拖着满满一车葡萄达达前行的马车。两个人在十九世纪时遗留的街巷里摸索着,偶尔能碰到一两个举着三色旗昂首挺胸走过的年轻人,也不知是不是当地的居民。安迷修觉得这么胡乱走下去不是个办法,遂和雷狮开口问起路来。每一个被问路的人,听到“凯莉”一词,无不肃然起敬,而后便热情地为两人指路,有个老妪甚至想直接引他们过去,但被雷狮婉拒了。有了指引,两个人很快就找到了凯莉曾居住的葡萄酒庄园,它还是和数年前一样,静静地藏在一片只开辟了单行道的森林后面。于无人问津之处,享鸟语花香。庄园的一梁一栋都被维护得很好,前庭的花园里竟见不到一株杂草,一切都打理得像凯莉在世时那样井井有条,可这也莫名让人伤感,大概也在冥冥之中暗合了“物是人非”这个词。

 

庄园主体宫殿的布局跟雷狮家很像,约莫那个时代的建筑风格都有些异曲同工,大差不差。庄园里的葡萄种得很好,香甜袭人。它们已经上过波尔多液了,因而失去了那种晶莹剔透的光泽,倒有些显得像覆了厚厚的一层糖霜,究竟葡萄是拿来给人吃的,最多也就是酿酒,可没法用来欣赏。

 

雷狮抱着凯莉的骨灰盒,将纱布掀开,攥在手里。他用双眼丈量了一段距离,选择了正对着庄园大门的一处葡萄藤架。他并不知道,两年前的冬天,凯莉也是在这条直线上倒下的。接着,安迷修找来了铲子,在藤下挖了一个足够深也足够大的小土坑,然后,他便和雷狮郑重地将那个盒子稳稳地放了进去,又将纱布再一次覆上。两人用军人的礼节向这位乱世佳人作了最后的告别,他们继而把铲出来的土回填进去,又从旁加了些封土,形成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丘。至于墓碑的问题,安迷修和雷狮一致认为这不该由他们越俎代庖。凯莉并没有给他们相关的托付,自作主张反而是对死者的不敬。更何况,这种事情,格瑞和金很明显要比他们更适合去做——如果这两个人还活着的话。

 

许是安迷修和雷狮惊扰了庄园里的现住户,他们听得那屋内传出许多孩子的喧闹声,心里莫名添了几分好奇。大门没过多久就开了,里头窜出来十几个肤色、年龄甚至种族都不尽相同的孩子,后面跟了一个面容慈祥的中年妇女。她起先有些紧张,待走得近些,看见了两个男子身上的英/国军装,方才放下心来,也就任由好奇宝宝们围着他们转悠。

 

两个人都没有应付小孩的经验,反倒被他们包围得手足无措,雷狮尴尬得不知道怎么办,安迷修则蹲下来傻笑,却连抱小孩都不太熟练。

 

还是中年妇人过来解了围,她让孩子们到自己身边来,又询问了两人的来意,这才算让小朋友们稍微安静下来。在几下交谈后,妇人忽然叹了口气,继而她便看向那座在安迷修和雷狮脚边新成的小墓。她的目光定格在葡萄藤与土丘之间,莫名愣了许久,像是被回忆在脑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忽然间,没有任何征兆地,海泡石般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滑出,直打在衣裙上,湿了好几圈水点。她揉了揉眼睛,用布了细纹的脸庞重新挤出笑容。妇人让满脸担忧的孩子们回屋子里取出自己认为最漂亮的鲜花,带到她面前来。孩童们应着声,三三两两跑回去了,有许多依旧放不下心的,走几步就要回头望一下。

 

看着孩子们进屋后,不待对方发问,妇人就开始说起了这几年的事情。只几句话的工夫,安迷修和雷狮就了解到了大致的情况。她是凯莉保护下来的几千个犹太人中的一个,在凯莉去世后,就和其他一些女子执意留在庄园里,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它荒芜。所幸两年内她们都没暴露身份,因而也就和平地活到了法国解放的时候。至于这些孩子们,是一年多前的一个雨夜,被两个游击队员护送过来的。这些孩子基本是犹太裔和拉丁裔,在被游击队解救之前,已经在德国人手里饿了两天,即将被送去集中营里。游击队攻占了德国人的据点,把这些孩子救了出来,但他们行军作战转移不定,没法照料这些孩子,就送到了妇人这里。当时送孩子来的两个游击队员,一个银发,一个金发,胳膊上都缠着绷带,妇人当时想留他们下来歇息,却被拒绝了。她连忙先让孩子们进屋,吩咐其他女子准备热水和食物。再回头时,那两个人已经消失在大雨中了,连背影都没留下,更不知姓名了。但她总觉得以前在庄园里见过他们,却说不上来。那一夜来的孩子,最小的只有三岁,最大的也才十岁,都是眼睁睁看着父母被杀死的。女人们抱着这些可怜的孩子哭了很久,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们就决定把这里改成孤儿院,专门养育这些孩子。孤儿院的运转很顺利,逃去美国的犹太人一刻也没有忘记这里(更没有忘记凯莉的恩德),他们的汇款不断,因而孩子们的营养都被保障得很好。她们也能请来乡村教师,或是将孩子们送去附近的学校就读。一年多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安稳且幸福,如今也会更安稳更幸福。

 

“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凯莉小姐,”妇人说到这里,声音再度哽咽起来,“她是上帝和天使的模样。”她话音未落,孩子们已经在屋子里挑好了鲜花,和他们一同出来的,还有另外几个妇女。妇人招呼着他们过来,然后让他们把手里的各色鲜花围着安葬凯莉的小土丘,认认真真地摆上一圈。这些花里,有凯莉生前想看的薰衣草,有她亲手打理培植的鸢尾花,还有她家徽上显眼明艳的玫瑰。它们紧密地环在一块儿,仿佛要把这葡萄藤下的一方土地装点成一个小花园,大概花朵们也怕凯莉寂寞,定要把这份缤纷的色彩透过泥土传递给她。孩子们都挑了自己最喜欢的鲜花,连配色都是仔细商量好的。他们摆好花后,就在凯莉长眠的小土丘旁围成一个圈,像是要和这些花朵一起守护她的灵魂。阳光被葡萄藤过滤成长长短短的细碎影子,斑驳在孩子们稚嫩的脸上。有个小男孩儿正好分得了眼睑处的淡影,模模糊糊地,看上去,就跟泪水一样。

 

“嬷嬷,凯莉小姐会知道我们给她献花了吗?”一个看起来约莫六岁的小女孩儿从圈子里跑了出来,她放的花是红玫瑰,也是她衣服上的图案。她抬起头看着妇人,眨了眨樱粉的眸子,里头满是疑惑。她和其他孩子一样,在被收养来这里后,每天都是听着妇人们讲的关于凯莉的故事入睡的。小小年纪的人儿很难理解那些故事里深藏的情怀与感动,但至少他们都能明白,那个英年早逝的大姐姐是嬷嬷们口中“真正的天使”,是他们生命的庇护者,也是这个国家尊严的一部分象征。幼小的心灵就在那一个又一个灯光温暖的夜晚被洗礼和感动,孩子的眼睛永远都会保有澄澈明亮的光芒。他们从没见过天使,却真实地生活在天使洁白的羽翼下,以后也将会成长为新的天使。

 

“一定会的,”妇人蹲下身,把小女孩儿拥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脑勺,充满慈爱的眼里依旧闪烁着泪花,“我时常和你们说,凯莉小姐是晚上的星星和月亮,是白天的太阳和风,她一直都在我们身边,永远都会保护我们的……”她话刚说完,另外几个站着的女子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她们都想起了过去在最绝望无助时被凯莉拯救的场景,报恩未及,却只能空对孤坟,自然伤感万分。

 

如今,那些曾被凯莉救助过的人们终于活成了她的样子,而她却先一步化作了一阵清冷的山风,永归于尘埃了。

 

安迷修和雷狮站在一旁,他俩都把帽子摘了下来,挽在手边。这庄严、悲伤又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把他们排斥在外,然而比这更吸引他们目光的事情却在一开始就摆在了眼前,无意中反而将他们的哀思冲淡了许多。

 

“那件事”就是尚在嬷嬷怀中的小女孩儿,她正踮着脚,用自己肉乎乎的小手抹去妇人眼角的泪珠。她做得有些吃力,却很认真。妇人轻轻摸了摸女孩儿的脑袋,她的眼里除了疼惜和怜爱,依稀还有些旁的复杂情感。

 

兴许这妇人也好,其他照顾孩子的女子也罢,她们都和安迷修、雷狮两人一样,意识到了同一件事,一件机缘巧合又让人震惊不已的事情。

 

但凡见过凯莉的人,也必然会和他们有相同的感受——这个小女孩儿简直就是从凯莉的模子里翻出来的。若是把她的照片拿给人看,十个里面一定有十二个都会认为这是凯莉小时候的照片。女孩儿有着和凯莉一样柔软秀丽的乌发,一样乖巧可人的刘海,一样会说话的樱粉色的眼眸,她甚至连鼻子和嘴唇都与凯莉相差无几。唯独少了些发间的星月装饰,但那也可以之后戴上去,并不影响其五官眉目的相似程度。这让人在《物种起源》出版了快一百年的如今,不由得再度去相信神明的意愿与冥冥之中的巧合。

 

女孩见安迷修和雷狮的目光一直集中在自己身上,并不害怕,反而从妇人怀里跑出来,好奇地走到他们跟前一两米的地方。她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又下意识地轻轻咬起自己的指甲盖儿。她很想叫他们,却不知是该称“叔叔”还是“哥哥”,于是只好愣在那里,默默地望着。

 

“她叫什么名字?”雷狮看着那个女孩,他有点担心自己会吓到这个小孩子,便转过头去问那妇人。

 

“我们叫她小凯伦。”妇人站起来,拍了拍雪白围裙上沾上的些许草絮。她说到女孩的名字时,女孩便回过头来朝她笑,表示自己听到了。妇人也朝她笑了起来,走到她身边,捏住了她的小手。

 

雷狮点了点头,旋即看向站在他身边的安迷修。两人对视了几秒,照例是默契地传达着彼此的想法。雷狮这头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倒是安迷修那头,眼看着他的神情由瞬间的惊讶变为会意的认同,最后又出现了莫名的欣慰(到这会儿雷狮就不想理他了)。两个人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仿佛完成了从旧石器时代到巴比伦王国的巨大跨越,至于这跨越的具体表现,都浓缩在了雷狮接下来一句带着陈述语气的疑问上。

 

“我们可以领养她吗?”雷狮将惊涛骇浪之语说得如镜湖秋月般平静,这句话刚问出来,就吸引了所有在场者的目光。妇人先是一愣,她看了看雷狮,又看了看安迷修,最后又低头看了看小凯伦。她嗫嚅着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请您相信我们,”安迷修忽然接了话头,庄重严肃地开口,他甚至将右手握拳贴在了左胸口处,俨然一个宣誓受洗的骑士,“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将她养育成人,让她过得幸福快乐。不会让您担心……也不会让凯莉小姐不安。”

 

妇人叹了口气,她从安迷修翠色的眸中望见了和雷狮眼里一样的坚定的决绝。她觉得自己又要落泪了,不是因为担心和烦忧,仅仅是舍不得。她还想再说什么,一直牵着她手的小凯伦忽然把手抽了回去,蹦蹦哒哒地跑到了那两个男人跟前,似乎要说什么。

 

全世界都在等待她的态度。

 

“那你们……谁是爸爸呀?”她扬起脑袋,露出灿烂而纯洁的笑容。她一会儿指指安迷修,一会儿又指指雷狮,大有一副要自己挑选的样子。

 

“两个都是,”安迷修上前走了几步,单膝跪在地上。他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手枪磨出的茧似乎有些硌到了她的额角,惹得小女孩儿往旁边闪了一下脑袋,但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安迷修收回手,带着些歉疚地笑了笑,复又开口,“你会介意吗?”

 

孩童的直觉是这世上最能看透人心的镜子,她很喜欢眼前这个说话温柔的棕发青年,也很喜欢这个棕发青年身后站着的黑发青年——他看起来很凶,但却在偷偷地朝自己笑。小凯伦觉得这两个人都是很好的人,也会对她很好,她一点儿也不介意自己有两个爸爸,却没有妈妈的事实,毕竟自己的亲生父母已经离开很久很久了。于是她摇了摇头,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像是思考出了答案,便兴奋地说起来:

 

“一个是爸爸(Papa),一个是爹爹!(Daddy)!这样就不会弄混啦!”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也什么都能理解、都能接受。

 

“人家比你聪明多了。”雷狮这会儿也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了,一边损着安迷修,一边走到凯伦身旁,在她跟前蹲了下来。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只手伸过去牵起了她的手,轻轻晃了几下,像是把什么东西给牢牢地、永远地锁上了。

 

妇人们见凯伦同意,也都没有意见。她们知道这里的孩子早晚都要走出去,也都明白独立的家庭比群养在一起要好得多,再怎么舍不得,却也不能强留。于是有两个女子一面揉着发红的眼眶,一面进屋去帮凯伦收拾她的衣服和用品。孩子们知道他们朝夕相处的玩伴要走了,也纷纷跑进屋,拿出自己最喜欢的玩具,装了一个大布袋子,跟着行李一起拖了出来。他们围着凯伦,要她经常回来玩儿,要她经常回来看看嬷嬷们、朋友们,还有凯莉小姐。

 

小凯伦哭了起来,她一样一样答应着,哭得很大声,引得孩子们也哭出声来。他们还都处在最珍视友谊的年纪,又都是一群懂事的好孩子,再如何不舍,也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大声祝福。安迷修和雷狮把详尽的联系方式都写在了纸上,交给了那个妇人,他们承诺会时常带着凯伦回波尔多看望,也会一直保持联系。妇人们挨个把凯伦拥入怀中,亲吻着她的脸颊,帮她抹去眼泪,让她不要哭泣,又为她梳好头发,在她耳边叮嘱着各自的话。

 

最后,妇人们提议大家一起唱一首歌为凯伦送行,孩子们便不约而同地唱起了《清泉边上》,这首歌是妇人们教给他们的第一首法国民谣,也是他们唱得最好、最整齐的一首。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也是凯莉教给包括妇人们在内的几千个犹太人的第一首民谣。她经常会一边绕着酒庄,一边轻轻地唱,久而久之,大家便都学会了。

 

凯伦揉着哭得有些泛肿的眼睛,如果可以的话,她真希望是安迷修和雷狮住进来,而不是她离开呀,这样她就能和所有她喜欢的人住在一起了。但她又知道这不可能,兴许这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关于“取舍”的实践。小姑娘踩着安迷修的掌心,扒拉几下就搂住了他的脖子,安迷修又把她往上托举,直到她坐在了他的肩膀上,方才停手。雷狮则将她的行李和大家的礼物装成的布袋拎了起来,低头确认了好几遍没有东西漏拿。

 

安迷修转过身,他捏着自己女儿的两条腿,以防她摔下去。凯伦倒是在他肩膀上跨坐得很稳当,只是手没地儿搁,时不时会揪一下安迷修的呆毛,引得他无奈地笑出声。雷狮站在安迷修身边,他一方面要拿东西,另一方面也要防着自己女儿摔倒,至少那时候还能落进他的臂弯里。看来这两位新晋的父亲的的确确对凯伦格外地尽责与上心。他们要和告别了,凯伦不停地朝自己的朋友们挥手,她忍着泪水强笑出来,孩子们也跟着把泪水憋了回去,在妇女们的带头下继续唱起了那首民谣:

 

Agrave la claire fontaine 泉水何其清澈

M'en allant promener 我以漫步踟躇;

J'ai trouvé l'eau si belle 水光何其潋滟

Que je m'y suis baigné 我以沐浴身心。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思君良久,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不敢或忘。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思君良久,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不敢或忘。

 

小凯伦和她的爸爸还有爹爹又去凯莉睡着的葡萄藤下看了一遍,他们绕着那些芬芳各异的花朵走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小凯伦放下的那朵玫瑰花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便要真真正正地离开了。

 

他们在清远的歌声中走了出去,明明快入秋了,却有几只蝴蝶从莫名的地方飞来,环绕在他们三人周围。小姑娘说,那是凯莉小姐放不下心来,要送他们一程。这话直让安迷修的鼻头酸了好久。

 

彼时阳光正好,均匀温和地铺排在三个人的身上,波尔多城的酒香馥郁如斯,却额外又有些幸福的味道。他们最后一次转过身时,凯伦曾经居住的地方已经在树林阴翳中变成了只能看清一扇门的一个小光斑。女孩儿愣了神,然后她耷拉着脑袋,喃喃问道:

 

“爸爸,爹爹,以后我们还能不能再回来啦?”

 

“只要你想,我随时带你回来。”雷狮闭上眼睛开口回答着,他寻思着自己这辈子大概还没这么温和过。他把行李扛在肩上,侧过头时,睁开了那双比自己女儿的眸色深沉几许的眼睛,朝她笑了笑,还露出了一颗虎牙。他的话像是某种特殊的许可证,引得小姑娘一阵欢呼,差点儿没坐稳,从安迷修肩上晃下来。于是他们就不在路上说话了,只是朝火车站的方向走着。

 

小凯伦不再难过了,她安安心心地把头靠在安迷修的发间。她觉得自己很幸福,甚至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虽然她的家庭构成和其他孩子的都不一样,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更不觉得自卑。她看着专心走路的雷狮,眨了眨眼,又轻轻拽了一下安迷修的呆毛。她想,自己是这世间唯一拥有两座岿然安稳的山峦的孩子,他们能为自己挡住风霜雨雪和一切明枪暗箭。她能在两个人坚实的肩膀上尽情地唱歌、欢笑,她曾经差点死掉,她也曾经一无所有,但她现在是个应有尽有的小公主,她可以和他们经历所有的阴晴圆缺、春夏秋冬,她拥有人世间一切的美好与烂漫。这都是她所知道的、所拥有的幸福。

 

然而小姑娘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她还是凯莉在这世上存在的另一种延续和证明。她是被祝福和呵护的小天使,她也一定会带着那份善良和坚强,在这山高水阔天浩地远之间继续走下去。她不会孤独,也不会寂寞,因为永远会有人托举她,有人守护她。

 

说来也有趣,安迷修和雷狮第一次来法国时都是孤身一人,过了一段时间后变成了如胶似漆的两个人。现在倒好,回英国时,直接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他们做出收养凯伦的决定可能真的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下一个一念之间做好了一生的打算。至于相关决定的动机,不得而知,兴许是神的指引吧。

 

每一个故事,总要有个结局。他们后来过得很幸福,一直都很幸福。安迷修和雷狮在一年后的胜利日被授予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然后他们就和所有欢庆胜利的人一起涌向特拉法尔加广场,他们听着大本钟的声响,在人群之中交换了一个绵长而深情的吻。至于小凯伦,她那天穿着很好看的粉色碎花小裙子,发间别上了水晶雕刻的月牙儿头饰。她跑去花店里买了一束红玫瑰,然后趁着自己的爸爸和爹爹接吻时,把玫瑰塞到了他们怀里——当然,最后被两个人抱进怀里的,还是她自己。那一日,天空中还有无数白色的鸟儿掠过,分不清是什么种类,但它们就这么从伦敦上空晃过去了。凯伦很笃定地说,这些鸟儿不是在迁徙,而是在回家。

 

战争结束后,雷狮果然在苏格兰买了一块地,他还和安迷修买了许多羊。他们过上了在高地人的风笛声里牧羊的生活,羊吃草时,他们就躺在草地里。小凯伦有可能在家里睡午觉,也有可能跑出来往他们两人之间挤一挤,于是一家三口就经常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枕着清风好睡一场。到了晚上,雷狮会在客厅里弹钢琴,什么曲子他都弹。安迷修不会弹琴,他就坐在台阶上,听着爱人的琴声,在那儿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小凯伦有时候会窝进他怀里跟着哼曲儿,她还会纠正自己爸爸走调的地方。如果她不在安迷修怀里,那就一定是搬了一把小板凳,坐在雷狮旁边看着他弹琴,看一会儿,她就会坐在雷狮的位置上,被他手把手地教着摁黑白琴键。三个人就这样,度过了无数个有月亮或者有星星的夜晚,享受着凡俗人间最灿烂最温暖的烟火,这烟火里有爱情,也有亲情。他们不必置身于公众的眉眼之下,因而喜怒褒贬都与他们无关。和他们有关的,只有那些羊儿、那些青草、还有蓝天白云、日月星辰。逢上节假日或者女王的生日,小凯伦还会和爸爸爹爹一起去卡米尔叔叔家里作客,有时候还能碰到自己的祖父和祖母,两个老人也都可喜欢她了,每次都会给她带好多好多好吃的。

 

不过,凯伦最喜欢的,还是在夜半时分钻进安迷修和雷狮的被窝里,缠着他们问好多稀奇古怪的问题。有一回,她问的问题是这样的:

 

“爸爸和爹爹觉得凯莉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呢?”

 

“你说呢?”安迷修侧过身,敛眸看着挤在枕头之间的小凯伦,笑着反问。他的手还和雷狮的手扣在一起,也不打算放开。

 

“我觉得她是最勇敢最厉害的女孩子!”凯伦的眼里闪着光。

 

“我也这么觉得。”

 

这话不知是安迷修还是雷狮说的,反正说完之后,他们三个人就沉沉地睡去了。

 

星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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