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关于

望乡

#旧文补档

#CP:瑞金

#英国军官瑞x英国军官金

#背景:敦刻尔克大撤退

 

一、
1940年5月。

 

和煦的暖风如同此前千百次夏天将至时那样抚摸着英伦三岛的每一寸土地。初夏的花争先恐后地开起来,生怕错过了这一吐艳露芳的好时候。红白蔷薇、铃兰石楠,尽态极妍。

 

但花儿们不会明白,未被欣赏的美只能是可悲的徒有其表。正如她们现在没法被人们在乎一样。

 

战争的阴霾不仅笼罩了整个欧洲,也覆压在每个人的心上。德国人的攻势远比想象中迅猛得多,东并捷克波兰,这头锋刃已经指向法国和尼德兰,不过后者只是塞牙缝的开胃小菜。

  

“金……被派到欧洲了吧?”秋坐在客厅里,手里捧着的红茶早就凉透了,橙红的水面如镜般映着她被愁云遮住的脸。印度红纱随意地被搭在睡衣上,似是未曾打理过。黑漆漆的收音机,倔强地竖起天线,咿咿呀呀地念着战事新闻,无非是失败失败和失败的交响乐。

 

毫无疑问含义的问句,已被固定的答案并不能排解丝毫她对弟弟的担忧。秋叹了口气,眼皮略显疲惫地跳动几下,望向面前坐着的银发男子,欲言又止。

 

“嗯。”简短的回答,毫无波澜的语调。秋面前的男人身着皇家海军特制的黑军装,挺拔的裁法衬出他久经磨砺锻炼出的好身材。肩上烫金条纹明示着此人军官的身份,“刚好一个月。”他从对地板的凝视中抬起头,看着对方,淡紫的眼中是同样甚至更胜一筹的忧虑。又有些掩饰情绪意味地瞥了眼挂钟,而后拿来桌边的军帽,缓缓起身。

 

“不早了。”他说着,背过身,走几步去开门。

 

秋放下茶杯,跟着过去,柔曼的轻纱旋即飘落在沙发上。她望着对方,迟疑了一会儿,仍未开口,眸中平如静湖,却有暗流深藏其下。

 

“还有什么事?”男人回头看她,那头蜷曲着的亮金色长发让他一瞬间失了神,约莫是勾出了重重心事,“过几天要组织撤退了,地点未定。”简短的发言是这些军人透露重要信息时的一贯作风。

 

“我不说你也知道啦。”秋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左手轻轻握住胸前的十字架,眨了眨眼,“他从小到大都和你一起,这次也拜托了,格瑞。”大概是终于把心中所想说完了,她长舒一口气,神情都显得放松了许多。

 

“我明白。”他点头,将帽子正压着,食指按了按帽檐,半遮住表情,再无他话地转身关门,离去。

 

秋对着紧闭的棕漆铁门发了会儿呆便侧头望向窗外,天灰蒙蒙的,伦敦就是这点最让人不舒服。

 

“金,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她拿起鞋柜上嵌在木雕相框里的三人合照,喃喃自语起来。黑白的照片中有个少年,抱着格瑞的脖子,下巴枕在他直愣愣的头发上倒也不怕疼,小小的手比着小小的V字,咧嘴一笑露出处于换牙期东缺西漏的两排牙齿。秋站在他俩旁边,抱臂,忍俊不禁。格瑞自是一脸无奈嫌弃,不消说。
若这画面不是黑白的,那少年的头发该是好看的金色,就同他姐姐一样。

 

午后的休息时间,街上冷清得很。偶尔有牵着柯基犬的老女士慢慢走过。格瑞朝海军部的指挥室踱去,皮靴踏在石子路上不断地打破宁静。他手里握着块怀表,金属外壳被磨得发亮。壳盖中镶着张小相,是两个年轻军人的合照。其中的少年穿着与他同样的短袖军装,斜戴贝雷帽,一条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另只手笑嘻嘻地比了个大V字。

 

“金……”格瑞看着照片,眉头深锁,将这块怀表攥得更紧了些。

 

二、
布鲁塞尔。

 

昔日比利时王国的首都,尼德兰低地重镇,如今却在战火中沦为孤魂野鬼肆虐的地牢。轰炸后的市中心废墟一片,残存的建筑物只充当了双方交火的掩体,见证着残酷的战争。

 

这场战役败局已定,但仍未结束。

 

阁楼旁听得一声巨响,本就摇摇欲坠的建筑因为冲击而剧烈晃动起来,砂石碎片四散。楼上的窗户里偶尔闪出零星的炮火,叫喊声夹杂其中。

 

“怎么越打越多啊!?”残垣后靠着个头戴钢盔的金发青年,他大声抱怨着,皱起眉头,浑身上下都蒙了层薄薄的尘土,几乎让墨绿色的军装失了色。他的头发在尘埃的裹挟下显得脏兮兮的,但仍然能从钢盔下冒出的几撮中看出它的颜色。明亮的金色,如果洗干净了,应该会很夺目。

 

他借着掩护,迅速地将携带的最后一排子弹装填进步枪里,急促地呼吸着,胸脯起伏,湖蓝色的眼中是体力过度透支的疲劳。

 

又一颗炮弹飞来,似乎炸进了楼下。他听见了战友的怒吼和呐喊——大概是又失去了某个并肩作战的人吧。死于爆炸的士兵,可以说是相当不幸的,因为连保留全尸的机会都没有。

 

装填的时间给了持续战斗的青年一丝休息的机会,他侧脸上有道不深不浅的血痕,血渍未干,是飞溅的弹片划到的。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皮肉伤了。他将子弹上膛,也不管外头的攻势多猛烈,直接提枪转身,对着射程范围内蝗虫一样的德军带着仇恨和战意扣动扳机,子弹飞出,,两三个敌人应声倒下。

 

“我不会让你们过来的!”金发青年眼中的疲劳被怒意完全覆盖,咬牙切齿的声音,他自己都听得见。几颗子弹从他身边飞过,火焰划破空气,厉响清晰可闻。他还想再开几枪——至少能多消灭几个敌人,却被楼下人的唤住。

 

“金!指挥官下令,马上撤退!”

 

“……知道了!我马上下来!”青年先是一愣,接着纵身躲进墙后,连忙对楼下回话。

 

不知从哪来的子弹飞进来,在墙上炸出一个小小的弹孔。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他朝窗外怒喊一声,把枪背起来,跑到楼梯口处,还想做什么,可是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金!快点!来不及了!”

 

他咬咬牙,狠下心跑下楼。与战友汇合后,迅速跑出楼外。

“我们,要去哪里?”金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攥紧拳头,加快步伐,跟上慌忙撤退的大部队。

 

一切来得太急,又变得太快。金记得,自己刚随军来到欧洲时,不论是他还是别的战友,都是何等的自信威武,以为轻而易举可以击败对方。谁知道,十几天的时间,局势已经完全逆转。现在的自己,已经是“负隅顽抗”的一方,仓皇逃窜,何其狼狈。

 

他不甘心,也不相信。战友们一个个倒下,在血泊中或是在爆炸声里逝去。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承担着死者的痛苦,背着愈发沉重的包袱不断退却。

 

想着想着,金觉得脸上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滑下来,他咬紧下唇,闭上眼,拼命想控制住它们。却还是不争气地发出呜咽声。


“往西,去敦刻尔克。”一个士兵提醒着,见他这幅样子,无奈地叹口气,再抬手拍拍他后背,“先生,别太难过。”这士兵也不知怎么才能安慰他,对方看上去实在是太可怜了。他理解这种心情,却又是真正意义上的爱莫能助。

 

金听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再落泪。于是拐起胳膊用力擦了擦眼睛,吸吸鼻子,结果是让那本已揉红了的鼻头更红了些,又眨眨眼,挤出一个相对灿烂的笑容,“谢谢你!”

 

不能哭鼻子,好丢人,会被格瑞嫌弃的。他想着,努力裂开嘴,抹去眼中积蓄的泪水,朝那士兵比了个V字。

 

这是战场,不是给人宣泄情绪的地方。再怎么痛苦,都不得不忍着。打碎了,咽到肚子里去。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军人来说,这或许太残忍了……但没有办法。

 

幸运的是,金还是笑了。


他也没再回头看自己逃出来的危楼了。


因为,他又听到了炮弹爆炸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建筑物倒塌的轰鸣。


比利时,沦陷。


三、
“这次撤退,内阁把它命名为‘发电机行动。”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手执钢鞭,在欧洲地图上指划着,最后定在了英吉利海峡东南边的一点处。他转身扫视一圈长桌上神情严肃的军人,眼珠子转了转,“今天是5月24日,比利时人已经投降了,我们和法国有四十万的军队,在这里,”钢鞭在图上画了个圈,“敦刻尔克。德国人已经包围了这支处境危急的军队,我们所要做的,是尽可能多地把他们接回英国。”


“尽可能多地”,他着重强调了这些字眼,却反而更显得底气不足。


海军部的会议室陷入了沉默,只听得到茶杯碰撞的脆响和叹息声。

 

“空军司令部表示,只在满足本土防卫的前提下,才会支援我们。”

 

“原计划的三个港口,只剩下敦刻尔克可以使用,并且非常危险。所幸德国人突然停止了进攻,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将于两天后开始这一行动。”

 

“那么,现在开始分配任务,请各位仔细阅读手中的文件。”指挥官说完,坐回桌前,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几滴眼泪,又立即归于严肃,正色补充道,“各位,大不列颠和欧洲的自由,就在于我们了。”

 

依旧是沉默而奇怪的气氛,只是更加肃穆。纸张被或快或慢翻动的声音不绝于耳,机械挂钟滴答滴答地,宣告着时间的流逝。

 

“都看完了吗?”一刻钟后,指挥官发话打破宁静,“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方桌右侧的年轻人将手中一沓纸放下,抬眸注视着他。

 

“好,其他人还有吗?”指挥官会意朝他点头,又问一遍,无人应答,“那格瑞上尉单独留下,其余诸位请前往自己的岗位。”

 

会议室的门被打开了,从中陆陆续续地走出十几人,神情无一例外是凝重的。道两旁的卫兵朝他们敬礼,却也搞不明白自己的头儿都遇上了什么麻烦。

 

“要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撤出三十万人……这事真难办。”一个中年男人无奈地摇着头,毫无希望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但我们还是应该尽全力保住有生力量。”另一个人摇头,并不附和他的看法。

 

“能撤回多少是多少吧。”第三个人终止了这一消极的话题,其余人赞同地点点头,各自去了。

 

会议室内。

 

“格瑞先生,还有什么问题吗?”

 

“为什么不让我参与直接救援?”格瑞盯着他,言语中的不满是显而易闻的,但依旧冷静。在任务分配单上,“格瑞上尉”那一栏,后面只写着“伦敦待命”几个单词,这当然和他的意愿背道而驰。他想去随同舰队护航,甚至想亲自指挥着一艘舰船去撤退海峡那边的士兵。

 

他想尽早地,或者说,亲眼看着金上船,然后平安归来。其余的任何做法,都不能平复他此刻的焦急。

 

“请稍安勿躁,上尉先生,我理解您此刻的心情。”在指挥官眼里,格瑞是从未有过情绪波动的,哪怕只是很小的幅度。今天这反应着实让他惊讶。他抬手下压,示意对方冷静,语气和缓地解释起来:“我知道您有重要的人在那边。可是,伦敦不能没有您。您也应该知道……”这老男人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光是军方的船只远远不足以运送如此多的士兵,我们需要民间的力量。因此,必须要有一个在伦敦时刻坐镇的能干小伙子。”

 

“知道了。刚才抱歉。”格瑞闻言,立即站起身,屋外的一缕阳光正中他胸前的勋章,闪闪发亮。他直了直身子,朝指挥官行了个军礼,转身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轻声开口:“回见。”

 

顾全大局是一个军官应具有的基本素养,更何况是格瑞这等人物。他固然在意金的安危,但既然是合理的命令,他会选择服从。

 

“回见。祝您和您重要的人好运。”

 

会议室的门被关上了,留下指挥官一人坐在桌边整理文件,他将每个人丢下来的纸张收拾好。等拿起格瑞的那份时,忽然瞥见了显眼处派克笔的涂鸦。

 

涂鸦的是一个人的头像。格瑞的画技令他不敢恭维,但依稀可以看见他画的人,贝雷帽、碎头发、大眼睛、笑得灿烂。

 

“真难得,他居然会有喜欢的人。”指挥官“扑哧”一声笑出来,差点打翻了身边的红茶杯。

 

四、

5月26日,敦刻尔克。

 

若是摆在以前,这里一定是个繁华无比的港口,无数的船只怀揣梦想从这里起航,又有无数的船只或收获或失望地在这里下锚。它有完善的防波堤和极其先进的凸型码头,整个法国,只有这座港口能抵御英吉利海峡的狂风大浪,当年拿破仑甚至想从这里入侵英国。

 

得天独厚的条件,如果用作军队撤退,完全可以在几天内撤走几十万人和所有的装备。

 

但是,这两个星期毁了一切。

 

敦刻尔克市区被夷为平地,港口处也是废墟一片。其到英国的航线只能选择最远的一条,旁处暗礁密布,危机四伏。况且,德国人已经把这里包围起来,再前进几步,就是瓮中捉鳖。

 

唯一还可以供船只停泊的只有一条不足一千二百米长的东堤,而且还是由木桩木板搭起来的,最多只能过八个人。

 

谁也不知道,能撤退多少人,能有多少人活着回到故乡。

 

上午,海风猎猎,海浪不停地拍打着岸边的白沙,时不时地卷走一些弹片和铁片。阳光驱散了海雾,铺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金在岸边站了很久,鞋底在沙滩上踩出很深的印子。过了会儿,他就走得离海更近些,浪花能够打湿他的黑皮靴,晒干后就会留下白花花的一片。湖蓝色的眼睛依旧澄澈,遇上深蓝的海水,倒有种喧宾夺主之势。他把钢盔抱在手里,露出被覆压着的头发,亮金色,在阳光下很耀眼。少年稚气未脱,青年锋芒未露,神情格外平静,没有笑意。

 

海峡分割了大陆与不列颠。站在佛兰德的海边远眺,天气好的时候,就可以望到英国的海岸线,因为这里,是欧洲大陆离英格兰最近的地方。

 

是的,海峡那头,是故乡。

 

他从撤退以后,就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同队的战友都以为他是生病了,请军医看,却查不出什么。等到了这里,进入休整状态后,他就独自一人跑到海边,低头看看海,抬头望望天,再眺望远方。

 

有人把金的情况告诉了第一军的军长亚历山大,也就没了下文。金是亚历山大的参谋,隶属陆军参谋部,军衔是少尉。这在年轻人里是非常难得的了。

 

忽然,海鸥们宽阔的翅膀划破天际,它们鸣叫着,飞掠过去。

 

“在想什么呢?”浑厚的男声在金耳边响起,把他吓了一跳,飘忽的思绪瞬间回到原位。他转头对上那人和蔼的笑容,身子一僵都忘了行军礼。

 

“亚历山大将军?!抱歉……我走神了……”金低下头,难堪地挠了挠头发。

 

“没事。”亚历山大抬手揉了揉他软顺至末梢的头发,毫不在意的样子。顺势拉着他一同坐在沙地上,面对着海,“想家吗?”

 

“当然想啊!”金见对方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又正有一肚子想说的话无人可说,干脆开了话匣子,“穿过这条海峡,就是我家啦。”

 

“你家在哪里?”

 

“就在伦敦!”青年有些兴奋,笑起来,两条胳膊张开给他比划着距离,“特别近!”

 

“你的父母还好吗?”

 

“他们在一战的时候就被炸死了……我和姐姐生活在一起呢。”金说到这里,声音小了许多,却依旧微笑着,“姐姐把我照顾得很好!”

 

“……我很抱歉,金。”亚历山大自觉问了不该问的,正打算安慰人,却看到他的笑容,只觉得更加心痛,便连忙转移话题,“想家了?”

 

“嗯!想吃姐姐做的烤松饼!”他用力点着头,馋猫样地舔了舔许久没被美食滋润过的嘴角,清蓝的眼里跳动着光芒,“还想……”金说到这里,忽然把话咽下去了。

 

“还想什么?”将军从未发现自己的小参谋心里的的小九九这么可爱,拍了拍他的肩膀,眯起眼问道。

 

“嗯……没什么,没什么!”他摇了摇头,不愿意说的样子。

 

还想格瑞的拥抱。不过这话怎么能说出来啊。

 

亚历山大便不再追问,军队仍在休整,他也有时间再聊上一会儿。但这次的话题不是由他开启了。

 

“将军先生,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打败德国人啊?”金望着海面,目光汇聚在极目处若隐若现的海岸线上,薄雾冥冥,那是伦敦的雾气吗?他不知道。他眼里的那些光变得很深邃,又有些淡淡的忧郁。一只手撑着脸,胳膊肘支在大腿上,是沉思者的姿势。

 

“总有一天。”战争这种事,不是亚历山大一人就可以打包票的。更何况,强大的敌人、无尽的变数、士气的涨落,这么复杂的一系列因素包含在内的情况下,迎接他们的,也只能是漫长的鏖战,“总有一天,我们会迎来和平的。”他庄严地、肃穆地看向远方。

 

金明白了他的意思,敏捷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的沙子。把钢盔戴好,系上带子,笑嘻嘻地露出两排白牙,朝他行了个军礼,“明白了!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

 

金知道,之前经历的所有磨难,相对未来而言,也只能是冰山一角。他需要经历更多更艰苦的夏天,更寒冷的冬天,更靠近的死亡与更惨痛的分别。他太年轻了,见过的事情太少,他知道未来的恐怖,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经受得住。

 

但他会勇敢面对的。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他笑得很灿烂、很自信,像在给自己和别人打气。

 

越是残酷,就越要努力地笑出来。浓重的阴云,需要灿烂的阳光狠狠穿透。

 

“我们需要你这样的笑容。回见,参谋先生,再过一会儿该忙起来了。”亚历山大回以微笑,中年人的皱纹褶在一起。他看了下手腕的表,示意自己还有事,先行一步。

 

“好的!”金挥了挥手,背起枪,准备与对方同行。在背枪的一瞬间,他摸到了上头的一些凹凸不平的弹痕和划痕,大概是某场战役里留下的,还有余温。他用惯了这把步枪,也没想过要换,因为他记得,参军时,格瑞对他说过:

 

“武器不要常换,用不好。”

 

现在想来,确实如此。只有相处久了的东西,才会有默契。他要用这杆熟悉的枪,保护自己,也保护别人。他要活着回到家乡,见到格瑞,见到秋。所以,坚持下去,坚持到最后——他是这么想的。

 

“等等我!”金抬起头,望着人的背影喊着,连忙跑过去,身上的装备叮当作响。

 

细软的沙地里,留下了深深浅浅的一长串脚印。

 

五、

晚上六点。

 

秋坐在饭桌前,听着手边收音机里的播报,不过是前几日战况的回顾。格瑞说的“撤退行动”,还没有消息。

 

昏黄的灯光映出她略显憔悴的神情,她端起茶杯啜饮一口,又放下。这样的动作,不知重复多少遍了。

 

忽然,电话响了。清脆的铃声似是应了秋心中的某些期待,她急忙跑过去,接在耳边。不等她开口问,那头已传来格瑞的声音:

 

“秋,再过一个小时,进行撤退。”

 

“知道了。谢谢你,格瑞……一定要让金平安回来。”

 

“我会的。还有事,挂吧。”简短的告别后,电话那头就安静了,只有未挂断的滋滋杂音。

 

“好,你忙吧。”秋说着,并不想耽误对方工作,便挂上了电话。她走到盥洗池边洗了把脸,醒了醒神,便重新坐回去,静静地等待着接下来的消息。

 

彼时,海军部指挥室。

 

“一个小时后,撤退开始。”在秋挂电话后,格瑞便转过身,指挥起了这场紧锣密鼓的行动。他没什么表情,但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这个军人的话一向不多,但字字重要。

 

“从原先的六个港口出发,全部前往敦刻尔克。”

 

“是!”一众电报员和接线员应声,都打开了自己这里的电台,通知起了所连线的各个港口。

 

指挥室热闹起来,打字声和电流声混在一起,格外忙碌。

 

两个小时后,敦刻尔克。

 

派出的舰艇,满载着一千三百多个后勤兵和岸上人的期待,在其他军人的欢呼声中缓缓驶离港口。他们是第一批的幸运儿,得以最早回到故乡,也会最先面临海上的危险。

 

军舰的探照灯朝岸上打了一圈致意,又迅速关上,生怕引起德国人注意。

 

金在被灯光刺到的那一瞬间闭上了眼,等光线稍微挪过一点儿,他又迅速睁眼,双手作扩音器的样子,在人群里朝那些军人大喊。

 

“一路平安——!!”

 

他很高兴地看到同伴回家,但也只有这么些人被送走了。撤退行动一旦开始,就不再是秘密。停滞的许久的德国人即将行动起来,切断这一归乡的生死线。

 

“格瑞……很快我就能回来了!”金自言自语着,暗自攥紧了拳头。几艘船只在夜幕中化为光点,逐渐隐去。今夜无月,墨色在天空中缓缓流淌,星光连接两岸,望乡的士兵借着这光,获得了片刻慰藉。

 

他们,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或许更后头就能回到英国——但也有可能,永远也回不去。结果如何,无人知晓。

 

一个多小时后,舰船靠岸,早就在岸边等候许久的人们,望见这第一批撤回来的虽败犹荣的英雄们,发出了由衷的赞美与祝福声。格瑞早在之前驱车来到了这里等候,他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些军人一个个上岸,带着或遗憾或庆幸或喜悦的表情走进人群中。找寻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又迅速移到下一个人身上,直到最后一人。

 

格瑞叹了口气,银色的头发似乎没施够发胶,显得有些没精打采的。没找到想找的人,等待的焦虑又深重了几分。港口周围,灯火通明,映着他清冷的目光。

 

“太少了。”他只说了这一句,便转身上车,连夜回到伦敦。

 

指挥室里搭起了很简陋的吊床,桌边堆满了茶包,上面无一例外地被写了“烈斩”一词,使得进出的人都知道了,这是格瑞上尉的专用饮品。

 

只不过这吊床形同虚设。因为指挥室里的灯,今晚又彻夜地亮起来了。

 

海峡那端的敦刻尔克,城市外围由联军轮流放哨,防备德军突袭。金没有值班任务,但他也睡不着。从随军睡袋里钻出来,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只手在沙地上涂鸦。

 

涂着涂着,一个头发冲天状似芦荟的头像就出来了,表情被刻意地画冷了,反而显得滑稽。金看着自己的“杰作”,脸莫名其妙地红起来,抬手把它抹去,然后钻回了睡袋里。

 

“格瑞……晚安。”

 

六、

5月27日,撤退的第二天。

 

伦敦的清晨被突如其来的广播声开启,并不是人们熟悉的防空警报,也不是国王的战时演讲。广播里传来的是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

 

“抱歉打扰。但是,已经没有富余的时间让我们去享用早茶。各位,现在是大不列颠和整个欧洲一切反抗暴力的地区生死存亡的时刻。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从昨晚开始,海军部就已经从法国的敦刻尔克撤回我们的远征军。只有保存这些力量,我们才能保卫英国,保卫我们所有人。然而,光靠军舰的力量远远不够,时间紧迫。在这里,我代表皇家海军,恳请收听广播的人,如果您有任何适于出海的船只,甚至是内河航运的快艇,都请前往希尔内斯、马加特、多佛尔、纽黑文、福克斯通和拉姆斯格特。稍后,我们将开始今天的撤退,愿上帝保佑英国。”

 

电台内,工作人员朝格瑞竖了拇指,他便放下稿件,关闭了话筒。

 

“振奋人心的通告,先生。”

 

“谢谢。”格瑞说着,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站起身向他们告别。他还是有些紧张的——毕竟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同样,他还有很多事要去做,要去指挥。

 

秋在家里听着广播,一只手按住胸口,闭上眼祈祷。

 

“不会有事的。我们能挺过去。”她喃喃自语。

 

广播的作用是巨大的,在通告发出后。仅仅半个小时内,几个港口就被大小船只挤得水泄不通。船主们非常明白撤退对于英国意味着什么,都在倾其所有帮助这场撤退。

 

无数的船只混合结成同一支舰队,乘风破浪前往敦刻尔克。

 

更多的士兵得以上船。然而,德国人已经被惊动了。

 

“小心!!”金在护送战友上船时,忽然听到了飞机的轰鸣声,等他抬头望去,高爆弹和燃烧弹已经被投下来了。炮弹冲进沙滩里,爆炸声清晰可闻。他喊着,把最近的战友送上去,又跑回亚历山大身边。

 

“我来保护您!”金说着,举起枪,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哈哈哈哈,不要怕这些虚张声势的家伙,金。”亚历山大见状,反而大笑起来,他悠闲地躺在长椅上,举着镜子给自己刮胡子,“这些炸弹根本伤不到我们。”

 

金闻言,朝四周望了望,那些炸弹的绝大部分能量被沙滩吸收,就算是在脚边爆炸,也只能溅起沙子。于是他也不害怕了,点了点头,帮将军拿起了镜子,“是!”

 

士兵们见自己的头都这么轻松。于是也就没有人紧张起来,纷纷从隐蔽处走出。有些人甚至在沙滩上提起了足球,欢笑声里满是对德国人的轻蔑。

 

金时不时抬头张望,却发现几架飞机冒着烟坠到海里——英国空军的支援来了!他兴奋地朝那些印着自己国家标志的飞机挥手致意,尽管飞行员看不见,但他依旧乐意这么做。

 

唯一让人担忧的,是敦刻尔克外围的装甲部队,现在也朝这里前进了。但所幸,蒙哥马利带着一支奇兵把他们拦在了外围,僵持对峙起来,为这场撤退赢得了更多时间。

 

一艘艘的船只满载士兵回国,它们当中大部分是民用小船,冒着硝烟破浪前行。其中有些被永远留在了海里,但大部分都成功返回,有的甚至已经运了两三次。

 

这一日撤出了近万人,但仍不够。

 

入夜,海滩上飞起了千万只萤火虫。再仔细看,是千万个士兵香烟的光。所有人都在期待着被救援,但都不焦虑。

 

金坐在海边,闭上眼休息着,任由海风拂面。

 

格瑞如同前夜一样来到前沿港口,但他今晚也没有看到金。他今天才和自己的同事说过,撤退时关注一下自己发小的消息。

 

“亚历山大将军的参谋,金发,蓝眼睛。”,他差点就说出了“很可爱”。

 

七、

接下来的几天,数以万计的士兵被撤退出去。到了5月31日这天,已经撤了二十多万人。

 

德军装甲师的炮火也更加凶猛,恨不得一口吞了这座港口。

 

“金,安德鲁上尉那里人手不足,你去支援。”亚历山大露出严肃的神情,这几天,前线为争取撤退时间已经付出了巨大的牺牲。这里倒下,后方就补上去。

 

“没问题!”金一口答应,笑着露出小小的虎牙,背着枪敬了个军礼,带着一队人,就往指定方向跑去。

 

“注意安全。”

 

“您放心!”金把步枪拿下来朝亚历山大挥了挥,“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伦敦,海军部会议室。

 

“有金的消息了吗?”格瑞依旧整齐地穿着军服,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担忧,查看着这几日来的电报,一张张纸在他手中飞快交替,又被扔到一边。就算是面无表情,也能感受到焦虑和烦躁。

 

“还没有,格瑞上尉。”在他身边的一个下级军官,整理着文件,想起什么一样,又补充一句,“金少尉是亚历山大先生的参谋,恐怕不会那么早回来。”

 

“已经过去五天了。”格瑞叹了口气,抬手揉了下额角,连日浅眠的疲惫让其眼里布满血丝。他拿起摆在桌上的军帽,压在自己的银发上,戴正,扣好胸前的扣子,随手从桌上拿了包写着“烈斩”的茶包塞进口袋里,拉开门准备出去,“戈特来了。”

 

那个军官知道他的意思,戈特将军是远征军的司令,今天才与亚历山大交接,刚奉命回国不久,便朝格瑞行了个军礼,目送他离开。

 

他把门带上,抬手抓了下自己额前垂下的发丝,用力眨了几下淡紫色的眼睛,试图清醒清醒,又从左胸口袋里掏出那个老旧的怀表了,拇指轻按打开,自己与金的合照依旧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看着照片中那人的笑脸,沉默半晌后,终于说了一句话: 

 

“金,不要出事。”

 

同时,敦刻尔克。

 

德国人的攻势更加凶猛,西面和南面的炮火几乎要把防线外围夷为平地。

 

“安德鲁上尉……!唔啊!”头戴钢盔的金发军官背着步枪从战壕后方跑来,朝着那个正背靠着壕沟,好整以暇吸着烟的男人喊着。话音刚落,一枚炮弹就在附近炸开来,震得沙石飞溅,他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好痛啊……”挣扎着起来,鼓着腮帮,揉了揉摔疼的膝盖,向前几步坐到那男人身旁。

 

“小心一些,德国人的炮弹可从来不长眼睛。”那人掐掉烟头扔在一边,转头朝他笑了笑,瞥了眼对方的军衔,“少尉先生是哪里来的?”

 

“啊!忘了自我介绍!”这家伙眼珠子一转,拍了下额头,后知后觉地傻笑起来,“我叫金!是亚历山大司令的参谋,特地来支援安德鲁上尉抵抗纳粹!”

 

“感谢您及时的支援,金少尉。”安德鲁说着,似乎察觉到什么,侧身警惕地往战壕外看了眼,“他们来了。”

 

“看我的!”金自信地拍了拍胸口,湖蓝的眼里满是锐意,他卸下步枪,端在手里。伏身把枪口对准战壕外,闭上一只眼,瞄准朝这里进攻的德军。

 

“砰”的一声,倒下一个。

 

“干得不错。继续。”

 

“嘿嘿!”他咧嘴笑了下,朝身旁人比了个V,又开一枪,口中自语,“格瑞,我是不是很厉害,等我回来了,你要好好夸我哦!”

战斗是从上午打响的。金带来的小队与安德鲁的连队合兵一处,坚守着市区外围的高地。德国人不断冲过来,好像永远也打不完。

 

“金,还能打吗?”安德鲁背靠壕沟,喘着粗气,一面填充最后的弹药,一面问身旁看起来已经筋疲力尽的青年,“等打完我们就撤退。”

 

金把最后的一排子弹填入枪中,扭头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没……问题!”他说完,就从沟里爬出来,瞄准外面的德军,扣动扳机。

 

他自己都记不得今天击退了多少敌人,只看到一个一个的德国兵在自己眼前倒下。而一同守卫高地的人,现在只剩下八个。

 

“金!小心!”安德鲁眼尖地瞥见身旁人被瞄准,一发子弹穿过那个德国人的胸膛。然而,子弹已经飞出去。

 

“砰!”

 

“哇!诶……怎么不疼?”金听到声音,闭紧了眼睛,刚做好去见上帝的准备,却发现上帝不要自己那么早就来。他满脸疑惑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又看向安德鲁。

 

“你小心点吧。”安德鲁叹了口气,弹了下他的头盔,子弹从里面掉出来,“不然格瑞回去要杀了我的。”

 

“诶?!你认识格瑞啊?!”金用最后一颗子弹射杀了最后一个德国人,就钻入掩体里,把头盔拿下来,摸了摸那个被子弹打穿的地方。颇兴奋地问着。

 

“我们是同届毕业生,他当年很厉害的。”

 

“嗯!格瑞特别厉害!”

 

“好了,撤退!我路上和你说。”

 

金应声随安德鲁撤下前线,炮火声渐渐模糊起来。但他也没能听到安德鲁给他讲更多关于格瑞的事,刚一下前线,他就因为体力不支昏了过去,被人背着淌过水回到沙滩上。

 

亚历山大见金被人背回来,心下一抽,等走进了才发现,他只是累得睡着了。

 

“让他好好休息吧。这孩子,很厉害了。”将军笑着,把金放在相对安全的隐蔽区。刚转过身,就听到棚子里的人的梦呓。

 

“格瑞……我回来了……”

 

八、

金太累了,睡了整整三天。没人去叫醒他。这期间,英军已经全部撤光了。

 

等他醒来时,已经是6月3日的早晨。

 

海滩上几乎没什么人了,他从棚子里蹦出来。刚好看见前方疑似自己司令的背影,便冲了上去。

 

“亚历山大将军!对不起!!”他跑到人跟前,低着头,负罪感重得不知道说什么。

 

“没关系,金。你运气很好。”亚历山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顺手指向不远处驶来的军舰,“我们马上要走了。”

 

“可我睡了那么久……”金似乎都不在意撤退的问题了,湖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歉疚。

 

“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要回家了,应该笑起来。”

 

“……嗯!”

 

金点点头,把那多了个洞的钢盔再度戴上。随着将军来到岸边。今天没有海雾,视野开阔,英格兰的海岸线清晰可见。

 

“格瑞,我要回来啦!”金望着渐近的军舰,愣了一会儿,忽然绽开笑颜。

 

望乡者,终可归乡。

 

“格瑞,金怎么还没回来?”电话那头,满是秋被电磁化了的担忧。

 

“应该在今晚。”格瑞笃定地说着,“放心。”这么多天来,他头一次露出笑意,疏忽间,手里拿的一封电报掉到了地上。

 

电报正面朝上,亚历山大的署名清晰可见。

  

九、

文章背景:

1940年的敦刻尔克大撤退,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次撤退不能说是胜利,但至少为英国保存了大量的有生力量,也为后来盟军的反攻奠定了基础。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些军人就是后来反攻欧洲的中坚力量。

番外-海港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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