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关于

狼与狐的四时佳兴

#旧文补档

#CP:瑞金

#是阿十的妖怪paro

 

一、

      应和二年,平安京。

      妖怪们最活跃的舞台。

      其实,地上的人类与罗生门外的妖魔鬼怪,并没有什么区别。

      各自有各自的社会,各自有各自的明争暗斗、阴谋阳谋。

      就波谲云诡这一点来看,大概天地万物都如出一辙。

      很多妖怪是不愿意掺和这种充满着人类气息的心术活动的,所以选择了离开。

       比如生长在陆奥国雪域的雪狼一族里,有一超凡之妖狼,名为格瑞。不知多久前,为避族祸,一狼一刀,南下平安京,深居于琵琶湖边。

       久无人问津,不知春秋几何。


二、

       无人问津,又不是无妖问津。

       有只小狐狸,在格瑞走后不久,就跑去寻他了。

      “阿秋也不见了……一个人呆在雪域好无聊啊——!我要去找格瑞!”

       这么决定好了,临行前,他用毛茸茸的白裘遮住自己毛茸茸的耳朵,摇摇尾巴就走了。

       你说这是只小狐狸,或许是不太恰当的。

       他生自与雪狼一族世世代代共居一地的天狐族,名叫金。自幼与格瑞玩耍,竹马竹马。

       理论上来说,任何有着天狐一族血脉的孩子,都会成长为九尾妖狐。

       九尾妖狐是非常恐怖的妖怪,他们家祖上出过大名鼎鼎的玉藻前。

       金也不例外,只是他自己并不很清楚。

       清楚这件事的,只有他的发小格瑞,还有远游的友人阿秋。  

       金听说格瑞是往南边走的,于是他也往南边跑。

       一路跑,一路问,摸爬滚打几度迷津,来到琵琶湖边找了一圈,差点以为格瑞住在湖底。

       他来时,已是初春。琵琶湖冰面渐渐消融,游鱼浅出,枝上报春鸟儿率先争啼,嘤嘤而语。只是樱花没有开,还早得很。

       他找了好一阵子,其实都在迷路,最后还是个伛着身子的老爷爷告诉他:

      “哦……很多年前,就有位狼大人住在这里了,武艺真是高强,还经常帮我们消灭周围的魔物,很久没见过这么好的妖怪啦……”老者一边说着,笑得白胡子白眉毛都皱在一起。

      “知道啦!谢谢老人家!”金听他这么说,觉得这一定是格瑞,不会错。兴奋地往老人指的方向跑去,又回过头朝他挥了挥手。一下子把兜帽给拉下来了,一对软乎乎的橙黄狐耳抖了抖。他好像也没多在意,就继续往前跑了。

      “……又是个妖怪啊。这年头的妖怪,比我家的次郎可爱多了。”

       可惜,金并不知道,他的发小正是为了避免牵连到他,才一个人搬得这么远。

       就像,格瑞也不知道,金能找到这里。

       ”格瑞——!开门!你在不在啊——我是金!”

       听到熟悉的声音在柴门那侧响起,廊屋檐下积雪震落,掉在地上就成了一滩冰水。

       格瑞先是一惊,怔了几秒,直到打门声渐响,才慢慢地在脑内认清了“自己的发小已经找过来了”的事实,便站起身走过去开门。

       柴扉刚启,一个橙乎乎的狐狸的团子就冒了出来,措手不及地扑了他个满怀。

     “格瑞!我想死你啦!终于找到你了!”那家伙的耳朵一抖一抖地,在他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

       格瑞无奈,叹口气,轻轻把他推开,面无表情地看着:

      “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啊——?嘿嘿,我就一路往南边跑嘛,然后问了好多人什么的,就找到啦!”

     “回去吧,金。和我待在一起,你会很危险。”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准备把门关上,却被面前的家伙一把抱住,顺势就推进了门。

     “为什么啊?!我不走……!我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来了,这次绝不走!”金把头抬起来,睁大眼睛看着他,羽织上沾着的残雪此时已渐渐化水,冰冰凉凉地贴着。软耳下垂,抖得耳尖金铃玲玲作响,“只要我们俩一起,再有什么危险也不用怕——!嘻嘻……”他咧嘴笑起来,用力地朝格瑞点了点头。

      “随你吧。”他终究拗不过他的,只能淡淡地回应着。抬手关上门,老旧的木头与户枢摩擦发出咿呀的朽音,扰了砌下沉眠的梨花碎银纷纷掉落,“屋子里有火,进去把羽织烘一下。”

       金“嗯”了一声,踩着木屐啪嗒啪嗒往屋子里跑,在雪里印了一串不深不浅的方格。等他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格瑞已经拿着扫把,把屋外的积雪全都拨到两旁,露出雪下湿湿滑滑的青石小道。

       他跑过去,一个踉跄差点滑倒,给格瑞拎着后衣领子提了下。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摇晃着身后的尾巴开口:

     “为什么现在就要扫雪啊——?我也来帮忙!”

     “你一路走过来,脚印太明显了……要是有人追过来,会很麻烦。”

     “诶诶?这样啊——那格瑞你都把脚印扫掉了,是不是我就可以住下啦?!”

     “……”

     “太好啦!!”

      于是,一匹狼,一只狐狸,在琵琶湖旁的旧宅子里住下了。

     渍袖掬清水,寒日冰冻三尺余。所以能汲者,盖是今日立春时,暖暖东风解其冰。
                            

春·预

        残雪方消,春日已至。   

        只不过,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还要快一点。 

        “说不定,是金的缘故……”格瑞的脑海里,时不时会闪现这种想法。

       春天到来的讯息,都是由樱花代为传达的,今年也不例外。 

       西海道的早樱,二月末就开了——开得早,自然败得也早,所以没什么可看的。 

       东山至虾夷的樱花,五月份才会开——曾经沧海难为水,赏过京畿内樱花盛景的人,是不会稀罕那儿的。而且那地方冷得出奇,霜冻之下,也难出什么太好看的晚樱。

       最好自当平安京之樱,自嵯峨朝起,樱事即为此处人类的“国事”。时维三月,童谣所歌,最好的赏花时令。王侯公卿特获恩假,于是神社、寺庙、琵琶湖以至富士山,车水马龙一片,络绎不绝。

       樱花告春临,今年至此初绽放。告春也樱花,愿念汝咲常磐在,不冀忆汝有谢时。

 

春·锦

       午后,琵琶湖边的旧院里,只听得到薙刀划风之声。

       这里的主人,是位雪狼大人,当然了,还有新来的小妖狐。 

       格瑞在习武——一如既往,从未动摇。

       习武之时,应当凝神聚气,不可为外物分扰。 

       但那凤纹蝶只知道飞,并不懂这些道理。从花中来,横冲直撞地闯进庭院里,仿佛一出生,就是为了往冥界去的。

       烈斩所至,即为阴阳两段。加以格瑞的刀法,便能出神入化,分割昏晓。所谓人类的薙刀流派,在妖力面前,也不过是梧鼠五技。

       庭院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这种风,来自于空气被斩断而窜动的气流,一股未平,一股再起,无形似有形,环绕在他周围,撩得羽织武服上下翻动。

       这大概就是武士们常谈论的“道”吧。

       如果有幸看到他练武,眼里也只能留下刃边闪烁的青光,还有持刀者几乎无形的迅影,至于想见的狼耳狼尾,还是等他歇下来再说。

       那蝴蝶可没想那么多,也不知什么叫危险,只是朝他刃锋所指的地方飞去了。 

       青紫色的薄翼扑扇着,盘曲的花纹交错其上,在与他烈斩几乎碰上的一刻,风声霎时止息,寒光与阳光重合扑在上头,刃气合流,把它一下子往旁边冲去几寸。

       薙刀不偏不倚地定格在最后一式的位置上,离这凤纹蝶,寸厘不差,只片羽之隔,若再近分毫,它就该变成两片单瓣的花朵,早登极乐了。

       后知后觉的蝴蝶,这时候方察危险,却又因大难不死的至幸而更欢快地飞舞起来,扑扇着朝前,停在格瑞雪白的耳尖上,似是低语感谢,已而,又朝柴门那里飞去了。门外一树山樱,刚好伸进一枝,越过墙头搭进来,送了一簇花朵。

       格瑞收了薙刀,立在身旁,顺着它飞去方向看去,盯着樱花出神,口中喃喃:

       “已经春天了……” 

       寂静在下一刻被打破,柴门被“啪”地一声推开,发出痛苦又无奈的响声。 

       能这么开这门的,也只有金了,他背后背着个几乎和他后背一样大的筐子,摘下头上用来挡耳朵的斗笠,一对儿狐耳机灵地抖动着,乐呵又自豪地唤人:

       “格瑞——!我回来啦!你看,我带了好多好东西回来!是不是特别厉害——”

       “……下次开门轻一点。”他把刀架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帮他把篮子卸下来。 

       金转身把门关上,然后一屁股坐下来,背后尾巴一摇一摇。他抱着那筐子,如数家珍地把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我今天又在山上采到了好多值钱的药材——就全部去市集上拿去换钱啦!长屋的老板人特别好,还送了我一盒点心呢!”金说着,情不自禁地舔了舔上唇,把手伸到篮子里翻动,掏出一个粗布包裹,在格瑞眼前晃了晃:

      “就是这个!剩下的,我就全部拿来买菜了,还买到了很多鱼,这下咱们要有半个月不愁吃喝啦——对了对了,这次我可没乱花钱啊!”这样说着,鼓了鼓腮帮,双手摊开给自己发小看。

      “还不错。”格瑞看着篮子里满满当当的东西,抬起手摸了摸对方脑袋,轻声夸了句。而后蹲下身,归类食材准备搬去厨房,又把点心塞回他怀里。

       狐狸的嗅觉本就远出于人类之上,妖狐则更不在话下,而且天生熟知山林土地排布,有经验的药农要在山上刨土翻树找十天半个月的药材,金不需半个时辰,就能找到。他虽不通范蠡之术,鬼点子倒是多,又天生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每次都能从集市上满载而归。

       总不必让格瑞每次都得自己进山,凭着薙刀功夫猎得野物充饥,或者时时受周围农人接济,于武士之尊,未免不大妥当。 

       是的,金来了以后,这里确实比以前热闹了很多,而且,日子也没那么无趣了。

       格瑞抱着东西,刚转身,就被身后人叫住了。 

       “格瑞——”金站起来,像是有什么事求他,搓着手放在嘴边,睁大了眼睛。

      “嗯?”他转过身,见了这幅模样,“怎么了?” 

      “外面樱花都开啦!特别漂亮……” 

      “晚上再去。”知道自己发小什么心思,自己来这里以后,樱花当然见得不少,但是对金而言,这么好看的樱花,大概还是第一次见,加上那副可怜样子,拒绝了怕是自己都说不过去,“白天人太多了。”

      “哇!太好了!格瑞你答应了!——诶嘿嘿,那咱们今晚就去!”金闻言兴奋地都要蹦起来了,咧开嘴笑着,三步并两步地跑到格瑞身边,叽叽喳喳地和他说着自己今天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格瑞只是听着,不回应他。偶尔侧过头注视着他的笑脸,又转回去了。其实他心里暖和得和这季节的日光一样,只是嘴上不肯说。

       是夜,月出富士,千树摇曳。 

       格瑞如约,带着金去赏樱,临走前把门拴上。

       他领金走的是条无人小道,但最终还是会汇入平安京最好的赏樱路线。 

        自罗城门入,直至朱雀门,这条笔直贯穿京城的路,人类也好,妖怪也罢,赏樱的,都会这么走。这个时代的人类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夜晚是妖怪的时间,没有点功夫,不能随便出门,所以,这时的街道,多的反而是妖怪。

        金初来乍到,什么都是新鲜的,他拉着格瑞的衣袖,一边走着,左看右看都不够,腰间别着的两个箭头丁玲丁玲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格瑞——这是什么樱花啊?”金指着身旁最大的那棵樱花树停下脚步,扯了扯他的衣袖。

       金所指的那棵树,相对于周围的樱树,确实是鹤立鸡群。那上面的樱花,个个小巧玲珑,也没那么浓丽。中心一圈剔透的白蕊,延伸到花瓣边上就是沾了水的胭脂,淡淡地透着亮红。在群花之间,偶尔会冒出几多纯色的白,也会冒出几多混杂的紫红,像是宫廷画师插科打诨,乱抖颜料泼洒出来的作品。 

       月光打在树上,再映到金的眼里。于是他眼里就全是柔化的世界了。晚风穿林,降下一场樱雨,一些花刚好落在道中的两人身上,金抬手摸了摸鼻尖,把上头的花瓣抹掉。

       格瑞顺着看过去,也为这番美景而感叹,他腾出手,把金脑袋上的几瓣淡粉掸掉,开口:“早川彼岸。”

       很好听的名字,虽然不明白它的来历,但听起来真美。金是这么想的,他感到头上来自对方的触感后,转过脑袋看着,抬手挠了挠耳朵,似乎从对方眼里读到了什么,又弄不明白。 

     “格瑞格瑞,那一棵又是什么啊——?”他拉着格瑞往前跑了一小段,两双木屐在石道上啪嗒啪嗒踏出脆响。

       这一棵比刚才矮了一半多,颜色也更加统一,是纯粹的白。盛放着的白,一如女子出嫁时身着的白无垢,都是这世上最纯净的东西,尘泥不染。

       金盯着花看,花影重合在他的眼睛里,就像是下在海里的雪,一团交融,两种澄澈。

       格瑞却盯着金看,尾巴轻轻动了下,不小心和金的尾巴碰到了一起,又迅速分开。他这才连忙移开视线。金回过头看着他,满脸“狐疑”:“是什么啊——?”又问了一遍。

     “染井吉野。”他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金一瞬间觉得,人类真是厉害,会取那么好听的名字。 

       一路走着看着,也差不多到了尽头,绕过东大寺时,两人忽然听到有东西在咕咕地叫。

       格瑞看向自己发小,对方早已红了脸低下头,抬手摸了摸肚子: 

     “诶嘿……晚饭没好好吃,就饿了……但是我带点心啦!一直留着没吃呢!”金抬头,对上格瑞眼中似有似无的责备,打开盒子,八个粉皮软糯的糕团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樱花的香气自中溢出,“哇——!”金睁大了眼睛,拿着一个在手里转悠了半天,还没舍得吃。 

      “这叫唐果子,这里的点心。”格瑞像是有点看不下去了,给他解释起来。

      “这样啊……那格瑞你吃过吗?”

      “没有。”能填饱肚子就足够了,他从没想过这种事。

      “那格瑞先尝尝嘛——”金捏着那个小团子递到格瑞嘴边。 

      “不吃。”格瑞摇摇头。

      “格瑞要不吃,我也不吃了。”金似是故意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尾巴扫地晃了晃。

       他没法,只好应付地咬了一口,清甜柔软的糯米皮也好,豆沙从中流出,在唇齿间化开。格瑞对太甜的东西不是很感兴趣,但这样的味道,他不反感。

     “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吗?”金期待地看着格瑞的反应。

     “嗯……还好。”这差不多是金能接受的高级评价了。 

       于是金就把剩下的大半个团子塞嘴里,鼓鼓囊囊地咀嚼着。

     “点心不是这么吃的。”

     “我饿了嘛……!”

       月亮依旧挂在樱花树上头,金抱着点心盒子,和格瑞一路走一路吃,等回到家里,已经是空空的盒子了。子时三刻已然不算早,差不多是该睡了。

       金今天玩得很开心,毫无牵挂地盖上被子,蜷成一个团,缩在格瑞身旁,没多一会儿,就去见周公了,耳朵还抖个不停。大概是周公给他讲了什么笑话,弄得他在梦里也笑得乐呵。

       格瑞半身进了被子,合衣欲睡,一道月光蓦地打进来,顺着他眸下的红影画了两道,又隐入云中。

     “今夜月色很美。”他轻声开口,闭上眼,并不想让金听见。

 

夏·始

       南风自西海而来,夹带着暹罗与天竺的水汽。于是,一场一场的雨,概括了平安京四月上旬的全部。 

       樱花禁不住雨点,落得很快。清明前后,原本的姹紫嫣红,如今只是翠绿掩映的一片。残花败柳,终究只能随风而逝。

       随着稻荷神社祭典乐声的远去,春天,也就这么结束了。稻荷明神的形象似乎是只狐狸,看来狐狸还挺讨喜的。

       昼更长了,也更热了。富士山头白皑皑的雪早已化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黛色的一圈,连着山腰山脚的翠微,静静伫立。 

       来不及伤春,因为紫藤、夕颜、菖蒲甚至小荷,已经把夏天送来了。

       更温暖的风,带来了更热闹的风景。就说琵琶湖边,鱼啊虾啊蛙啊,一天到晚闹个不停,加上周围农人忙于垄作,吆喝也不止,这日子,怕是没安静的福可享了。

       金前几天从集市上买回一对风铃,自己踮起脚,却怎么也够不到屋檐,最后还是格瑞挂上去的。

       格瑞看着这对儿铃,少见的没说金乱花钱。

       那风铃做得很巧,一只是狐狸布偶,一只是狼布偶,耳朵和尾巴都栩栩如生。一有风,两个铃就会碰到一起,交错脆响,如鸣珮环。狐狸和狼也会微妙地碰到一起,脸对脸。

       格瑞每次练完刀,就坐在廊下,闭着眼听风,或者听风铃。那种清澈的声音,容易静心。不知不觉地,脸上的汗水也会风干。

       他偶然瞥见,池塘的一处,荷花悄然冒了几个骨朵,荷叶倒是已经大摇大摆地舒展开来了。

       “夏天了。”

       清新净莲叶,出自淤泥而不染。以其净洁新,何以朝露混玉珠?欺人难辨几晶莹。

 

夏·萤

       这一天,金回来得很早。也有可能是白天变长了。 

       他卷着裤腿儿,鞋上腿上沾得都是泥,脸上也抹了几道,像刚从田里打过滚,但他背后筐子里的东西还是完好无损的。金挠了挠脸,不好意思地咧开嘴傻笑:

     “今天我抄小路回来的!结果不知道路上那么滑,然后我就摔倒啦……嘿嘿……”

       格瑞看着这幅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过去,大拇指抹掉他脸上的泥痕,随后卸下他背后的筐子,蹲下身,皱着眉,头也不抬地问着:

       “受伤了没有?”

       “没有没有!就摔了一下!”金想帮格瑞收拾东西,却被挡住了。

       “去洗一下。我去做饭。”

       “诶?好——!”应了声,把木屐脱下来,在格瑞的冷视中,鼓着腮帮,把脚底擦干净,就朝浴室跑去了。

       整只狐泡在水桶里,只探出个小脑袋,湿漉漉的耳朵抖散着水花,湖蓝的眼眸里氤氲着水汽。金把头枕在桶边上,望着答答往下滴水的天花板发呆,眉头轻皱,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他在回来的小路上经过了一丛腐草,草是腐烂了,但并不难闻,幽幽地发着清香。隐约间,有星星点点的东西在飞舞。林子里很暗,所以看得很清楚——那一定是萤火虫。

       金盯着那些小东西发了好一会儿呆。

       他记得以前,每到夏天,自己就会拉着格瑞跑到住地周围的小林子里,去捉萤火虫。雪域的夏天虽然短,这些小家伙却特别多。

       但从没捉到过,每次一扑,萤火虫就从指缝溜走了。格瑞也只是在一旁看着他捉,从无别的动作。

       那个夏末,萤火虫如同往年渐渐消失,离开即将不属于他们的季节。也是那时,格瑞答应了,明年夏天,他来捉。

       但是后来,格瑞就离开了……离开了好几个夏天,好几个明年。金也再没有去捉过萤火虫。

       他今天又看到萤火虫了,满脑子都是回忆,有恍惚,有沮丧,有期待。结果一失足,就摔了个狗啃泥。

     “萤火虫……好想和格瑞再去啊!现在也是夏天,晚上肯定会有很多吧——”回过神,舒展身体。饭香和鱼香忽然从窗户里飘进来,勾得刚才没来及发声的肚子大声抗议起来。

       “好香……!”金舔了舔嘴唇,从水桶里出来,用力晃晃脑袋和尾巴,抖了一地的水,然后擦干身体,披上浴衣就跑出去了。

     “洗好了?吃饭。”庭廊里,草席已经铺好,烤鱼、秋葵和饭团子整整齐齐地摆着。格瑞跪坐在一边,听到浴室那边的动静,望过去,果然,一只饥肠辘辘的小狐狸正往这里跑来。

      “哇——!看起来好棒……格瑞你好厉害啊!”金咂了咂嘴,馋光在眼里流转,因为赶着吃饭,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没穿好的衣服。雪白的浴衣随意地搭在身上,左边直接露出了半个肩膀,泛着点点水光。

       “香肩半露”这种词在格瑞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差点没拿烈斩把自己的想法给碎尸万段,紫眸轻敛,平复心绪,顿了顿开口:

     “金,把衣服穿好。”

     “诶……好!!”才注意到自己模样不妥的金,一下子羞红了脸,连忙把衣服整理好,闷着脑袋开始吃饭。 

       金是真的饿了,没过一会儿,一条鱼骨头就给干干净净地吐了出来。

       格瑞看着自己发小这幅样子,没忍住笑了下,轻咳一声,掩饰着归于常态。未几,他忽然开口:

     “今晚跟我出门。 ”

       金“噗”了一声,差点被噎着。他捶着胸口,用力咳了几下,灌了一大杯水,才怔然地回过神——格瑞以前可从没主动邀请自己出去过,今天不会是中了邪吧?

     “格瑞?你,你……你说真的啊?!”睁大了眼睛望着。

     “嗯。”格瑞咬了口饭团,轻轻点头,有些故作镇定的不自然。

       金双手举过脑袋欢呼,尾巴高兴地摇了摇,眨巴着眼,差点要扑上去:

     “那我们去哪里呀?格瑞你是不是要带我去吃好吃的——”

     “晚上再说。”这家伙,居然还是想着吃。格瑞无奈地摇了摇头。就差翻个白眼。

       雪狼对季节变化并不迟钝,更何况这里比故乡还要四季分明。

       至于今年这个夏天——金在的这个夏天,格瑞更是敏感。因为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这个时候。

       那时,自己许诺过他一件事,拖到现在还没有做。

       金会忘记这个承诺吗?他万分笃定地在心里否定。

       金会难过吗?他又在心里万分肯定了。

       金会怪自己吗?他不确定,也不敢确定。

        趁着今天,还是早些了却此事。或者说,亡羊补牢。

       至于他有没有别的想法,不得而知。

       格瑞对金的感情并不单纯,这件事他自己是默认的。但从金的身上,他却看不出半点对自己的“特殊关照”。

       尽管一天到晚,金只和他在一起,若论世间亲密无间,他们当然可以算是。但那种情感,至少在格瑞自己看来,还没有超出“发小”的界限——他有打破这个界限的意思,只是……无从下手。

       感情这种事……真是比习武复杂多了。

       他们确实是彼此在这世上的唯一……是唯一的什么呢?朋友还是恋人?

       还是慢慢来吧。

       饭后,收拾完毕。格瑞也洗了澡,换上一身浴衣。他的浴衣是纯黑的,那是给雪域蒙上一层夜幕。金的浴衣是纯白的,这是在雪域里刚刚爬上天空的太阳。他们站在一起,冲突的颜色却相配得很。

       这一夜没有月亮,繁星点点,闪烁其光。

       格瑞将烈斩凝作妖力藏于衣中,以备不测。和金沿着湖岸一路走。

     “格瑞,到底去哪儿啊——?”金还是不解,一边跟着他的脚步,一边晃着他的胳膊问起来,摸不着头脑。

     “到了你就知道了。”格瑞平视前方,不置他词。

       琵琶湖很大,走了半天也没什么变化。夏风渡平湖,原本如镜的水面漾起波纹,周围听取蛙声,一片一阵。

       没有灯火的夜晚,是纯正的黑。但对妖怪而言,夜视与日视,并无两样。

       又走了一会儿,好像绕了好几个弯,一片黑黢黢的密林就出现在两人眼前。

      格瑞前一步,站在金的身前,回头开口:

     “金,闭上眼,记得抓住我。”这么说着,反而是他先握住了自己发小的手,热乎乎的触感从手心传来,“等会儿叫你睁眼再睁。”

       金更不解了,虽然不知道格瑞要干什么,反正不会是坏事,于是就听话地把眼睛闭上,紧紧抓住格瑞的手,应了声。

       见身后的小家伙准备好了,格瑞便拉着他跃身穿进林子里,疾步前行。

     “哇!!好快!!”金惊呼着,迈开腿努力跟上他,眼前一片黑,身旁只有树叶摩挲的沙沙声,还有一些枝条藤蔓从身上掠过的微痒。被茂密的树林夹着,促狭的感觉让人不太舒服。

       也没跑多久,金感觉周身不再那么局促,反而开阔了起来。对方也停下脚步,和他一同站定。

       格瑞抬手覆上金的眼睛,回头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眼里居然久违地,闪过一丝兴奋和期待。

     “金,睁眼吧。”顺势收回手,让金恢复视觉。

       金缓缓睁开眼。

       眼前是萤,到处都是。飞舞的流萤,如星如火,交错在名为“夜”的幕布上,勾勒着没有实意却很诗意的画卷。

        他正和格瑞站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头顶群星璀璨的夜空,背倚才走出的暗林。

       面前,是数不清的萤火虫。它们也像星星一样,在这片天地里翻飞、闪光。

       天上地下,两处星辰。

       已经不知是什么在闪烁了。可能是繁星,可能是流萤,还可能,是他们的眼睛。

       金的两眼里都闪着点点的火。他伸手去抓,“啪”地合起手,张开一看,却还是什么都没有。

       和以前一样。萤火虫窜得好快。

       格瑞也在看萤,看得入神。一点萤光是小的,但许许多多的萤光聚在一起,便是明灯,把他的面部轮廓勾勒得清清楚楚。

       金头一次仔细观察格瑞的样子,也有可能是他以前没在意过。

       从眼眸,到面妆,还有鼻子嘴巴。自己的发小不论以人以妖的标准来看,都是契合“英俊”一词的,不过,一直都没有谁来提亲的样子……

       算了,不想啦!自己这次又没抓到萤火虫!金觉得,这才是让自己又疑又气的事情。

      “格瑞!”他有些沮丧地撇了撇嘴,耷拉着耳朵叫他,“我又没抓到……”

       委屈极了的眼神,又因期待闪着些许兴奋。
      
       金这下想起小时候的事了,也忽然明白了今天的来意……格瑞原来从没忘记。

       “别急。”格瑞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木龛,掀开卷盖,一下子,好几只萤就自己飞进去了。他顺势合上,它们便只好呆在里面,晕头转向地作舞。

       格瑞把它递过去,放在金的手里,轻声开口:

       “抱歉,金。久等了。”

       金把萤龛捧在手里,对着里面的小家伙眨了眨眼,欢快地抖了下耳朵,然后抬起头,给了格瑞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没有很久!谢谢你,格瑞!你太厉害啦!”

       格瑞好像什么都会。至少在金眼里,他是最厉害的。

       而且,他是自己最相信的人了!答应自己的事,不论过去多久,一定会做到!

       一阵风掠过,牵起葳蕤的草和两人的浴衣,格瑞抬起手,略略挡着,等风停了,他看见的是一个把手中小笼当作世上至宝对待的小家伙,笑得虎牙都露出来了。

       然而,金没有看到,格瑞也挂不住地笑了一下。

       “回去了。”

       “嗯!我们在路上把它们放了吧,听说萤火虫不能在小笼子里呆太久……”

        “好。”

       其实,格瑞哪里知道,金心里闪着的光,比萤火虫发出的光,要明亮无数倍呢。

       就像,金也不知道,在格瑞心里深藏着的光,也是这样闪烁着的。


秋·肇

       七月流火,寒蝉鸣泣,白瀑飞悬万叶落。雪狼兴。

       菊花清瘦,霜染层林,盛夏已去枫树红。妖狐动。

       远去的雁尾勾住残夏的余晖,提起,又轻轻放下。终究是送走了一年中最热的季节。

       白露霜降,冷意骤然。换季,对妖对人,都是件不小的事。

       生活在大江山附近的滑头鬼,所饮的清酒渐渐浓郁起来。而山上的天狗,最近似乎比往常活跃了许多。大概秋天就是天狗的季节吧。

       至于琵琶湖边,细草微风鲈鱼肥,应问格瑞与金知不知。 

       两人正收拾着夏天的薄衣,金拎起格瑞的衣服抖了抖。

      “格瑞!你的衣服好大啊——!”把他的衣服披在自己身上,只露出个脑袋,毛茸茸的耳朵抖了抖,伴着耳尖清脆的铃声,调皮地笑着。

      “别乱动,给我。”叹了口气,伸手把发小和自己的衣服分开,叠好放进柜子里。

       金拉上柜门,蹲下身套锁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片不知何时落在地上的枫叶,几乎是红透了,只剩中心一点翠色。他捻起叶片,转过身俏皮地眨了眨眼。

       “格瑞!秋天到啦!”

       才觉昨日事,取早苗殖新田间。岂知何时间,稻叶熟稔微作浪,秋风吹拂收成时。


秋·霞  

       风霜高洁,水落石出。偌大的琵琶湖,早已没有夏天那种水没四境的广阔,渐渐收缩。澄澈如镜的湖水,透着秋意。其中游鱼细石,直视无碍。 

       格瑞和金一大早出门,去帮湖边的老鳏夫刈稻。这是格瑞每秋的惯例,今年也如此,只是带了新来的小狐狸。

       金一下就认出了那个老人,惊讶地睁大眼睛,有些激动地提高音量:“这不是那天给我指路的老爷爷嘛!”笑嘻嘻地挠着自己的头发,朝对方走近了几步。

      “你们认识?”格瑞见状,看了他们一眼,卸下身后的箩筐,略疑惑地开口。

       老者伛着身子,抚掌笑起来,抬手揉了揉金的脑袋,斗笠下面容慈祥,皱纹沟壑纵横,却因红光满面而不显得衰老。牙齿掉得差不多了,开口漏风,咳了几声:“认识,认识——这孩子当初来找你,是老朽给他指的路——”

      “嗯!对!”金应声,转过去朝自己发小笑着,“老爷爷还说,格瑞你特别厉害,消灭了好多魔物!”明明夸的是别人,却像比自己做了这些事还自豪。

      “麻烦了。”格瑞走过去,朝人敛眸低首,以示感谢。转而抬头注视着前方金黄的一片——秋稻已熟,穗实饱满。风吹过,摇曳起它们压弯的身子,似乎在向这世界传达着丰收的喜悦。

       紫眸中映入灿金,他将袖子卷起,手执薙刀,立于垄上。刀刃对着稻田,最先碰到的水稻已经齐刷刷地落在地上,等人拾取。余光瞥见身后的小家伙正摇着尾巴朝自己跑来,横起胳膊,刚好把他拦在自己身边,轻叹一声,正色开口:“金,你来拾穗,跟在我身后,不要踩到田里。”

      “嗯!我知道了!”狐耳小幅度抖了下,愉快地答应着,示意自己听懂了,移步站在对方身后,弯下腰先捡了几棵放进背后筐中,扭过头,挥手朝不远处站在一边的老人招呼着:“老爷爷!我们帮您收割,您好好休息就行啦!”

       话音刚落,这头已经开始工作,金跟着格瑞,弯腰抓起一把一把的麦穗朝筐子里扔。两人在田里穿行,水稻几乎是一排一排地倒下,就像是遭遇强军的新兵,望风披靡。

       相比起镰刀,用烈斩收割这种事,听起来很不同寻常。武器本不存在“大材小用”这种理论,是虚荣者对自己的刀剑太过自负,才会认为它们只能用来杀戮。

       烈斩之主从不仅仅把它当作战具——这种时候,它就成为比镰刀省事得多的农具。只要物尽其用,就无须纠结这种事。

      “真是辛苦你们了,哈哈哈……”老人清了清嗓子,声音浑厚悠长。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望着田间的背影,朗笑出声。

       格瑞和金提起过几次这个老人,他是格瑞来京都后,认识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类”。

       那时,格瑞刚在这里住下不久,尚是人生地不熟的时候,遇到了他,对方很热情地给格瑞讲这里的风土人情,讲这里的山河分布,就连山上哪条路的兔子多,都多多少少说了点。似乎没拿他当个危险的妖怪看。

      “你不怕我吗?”

       之前已经说过了,这个时代,敢和妖怪同行的人类,都是需要点功夫的。但这个老农,看起来只是个孱弱的老人,遇到妖怪,应该是避之不及才对。

      “世间妖怪千万种,并非每种都为非作歹,老朽以为你并非坏人,自然大方讲话。刚才和你说了那么多——你要是闲着,不妨每年秋天来帮我收收庄稼。我年纪大了,儿子又不知道哪里去了——”

       受人之恩,报人之德。这个道理格瑞自然懂。于是便答应了。老人说的那些话,也确实让他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于是,从那时起,每年秋天,都会如今天这般。

       格瑞也想过,老人应该不是一般的人类,也没办法确定他的动机善恶。他只是选择了暂且相信,直到目前,这种相信还是正确的。

      “帮助格瑞的老人家,也帮助了我,一定是个特别好的人!”金是这样想的,在心里认定了这个老爷爷,一定是个大好人。

       他们俩对老人善恶的判断,应该说是无误的。然而,最关键的问题却错了——老人根本不是人类。

       老人的真实身份,是琵琶湖的守土之神,在八百万神中算是地位相对低下的神明,但颇和善,具好生之德,长寿长乐。大概平日里的他,实在是太像个人类老头子了,所以连格瑞也没发现。

       两人很快就忙完了农活,金背着满满一大筐的稻穗,跑到老人面前,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咧开嘴露出两颗虎牙,笑嘻嘻地开口,如同刚做了件好事的孩子,兴奋又自豪:“老爷爷!我们收好啦!怎么样,是不是很快——!”

       格瑞随后走过来,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叽叽喳喳的发小,抬手按了下他的脑袋,顺便放下袖子,收回烈斩,沉稳地说着:“金,安静点。太吵了。”

       被迫安静下来的金,有些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侧过头看着对方,撇了撇嘴,耳朵耷拉下来,没劲地小声嘟囔:“为什么嘛……”

       “哈哈哈,无妨无妨。老朽这里安静得久了,格瑞也是个闷葫芦,现在多了这样一个活宝,做事也卖力,高兴得很!”说罢,拍了拍金的肩膀,长吁一声,走进他的小屋子里,“你们好好休息一下,我去泡点茶,稍等片刻——”

       金听了老人这话,湖蓝的眸里充满了喜悦,还有点儿委屈。他盯着格瑞看,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满脸都写着“你看!老爷爷都夸我了,你还说我吵,分明你欺负我!”这样明显的较劲。

       望着自己发小这幅模样,格瑞脸上飞过一丝红晕,微微侧头,目光躲闪。盘腿坐下,闭上眼,似是无奈似是没法地挤出两个字:“随你。”

       等了老人一会儿,金有些耐不住性子,晃了晃身旁人的胳膊:

      “格瑞,老爷爷怎么还不来啊——”

      “在煮茶。”

      “那你陪我去湖边走走,行不行嘛?”

      “我留在这里等。”

      “那我一个人去咯,过会儿就回来!”金从草地上蹦起来,在得到自己发小默许后,就往湖边跑去了。

       琵琶湖边。

       金站在岸上,时不时偷偷回头瞄一眼不远处的格瑞,连着几次,发现他一直都是闭目养神的状态,就放心地趴了下来。两手扒着湖草,探出脑袋,盯着湖水。

       万物生则浊,万物静则清。

       琵琶湖也是如此。夏时品类繁盛,水汽蒸腾,远远望去都是白茫茫一片,凑近了也看不到什么,可一到秋天,万籁俱寂,清冷下来的湖,沉淀了一切活跃的可能,露出它最本真的澄澈,一眼望底,嶙峋的湖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只不过,在金眼里,映出的是这片湖里别的事物。

       它们变得比夏天要肥美得多,鳞片丰满,整齐排布。身姿活跃,摇头摆尾地在湖中恣肆穿行,毫无顾忌,似乎也不担心会有天敌来犯。

       大概这就是琵琶湖的鱼吧,大大咧咧地活着,反正,这是自己运道最好的日子。但这好日子,就快要被终结了。

       “嘿嘿……看我的。”草丛里的金咧着嘴笑起来,目光随着湖里的游鱼四处移动,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觅食的本性因为近在眼前的美食而被充分激发,耳朵机敏地抖动着,渐渐收敛了笑容,露出捕猎者的严肃神情。

       他又在草丛里伏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挪动起来。一点一点地转过身,让尾巴对着湖,动作很慢,生怕打草惊鱼。尾尖轻点水面,漾起一圈涟漪。

       就捕鱼素养来说,金还是挺专业的。

       准备完毕后,这家伙晃了晃身后的大尾巴,蹲起身,把它伸进了湖里。

       橙黄的软尾浸入水中,带着黏湿感的凉意让他不太好受,撇了撇嘴,水中狐尾摇动几下,揉皱一方清水。片刻后,金渐渐适应了这种感觉,便安静下来,任由尾巴悬在水里,他自个儿照旧蹲着,也不知背后会发生什么。两手撑着脸,抖了下毛茸茸的耳朵,看着草丛里两只蚂蚁打架。

       这个姿势确实有点尴尬,但他觉得格瑞应该发现不了,所以就这么保持着,等湖里的美味自己过来。

       就捕鱼技巧来说,金还是挺……不专业的。

       用尾巴钓鱼这种事,大概只有金才想得出来。

       金小狐钓鱼,愿者上钩。 

       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水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尾巴一直垂在那里,都快失去知觉。看来没有“愿者”之鱼。他蹲着都要打瞌睡了,仰起头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几滴眼泪,揉揉眼睛,带着些疑惑和失落地嘟囔着:“怎么还不上钩啊……”

       “金,你在做什么?” 

       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头顶被投下了一片阴影,狐狸少年愣了一下,抬头望去,格瑞正站在面前,用一种微妙的目光看着自己。

       空气安静了几秒。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尾巴从水里甩出,扬起水花。他挠着头发,羞赧地红了脸,目光移到别处躲躲闪闪,干笑着试图解释:“格,格瑞……我在钓鱼呢!就是没钓到……”狐尾湿漉漉地搭在身后,往地上滴着水,努力证明着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鱼不是这么钓的。”格瑞看了眼地上拖出的一行水渍,闭上眼叹了声,深紫色的眼眸里流露出一种“败给你了”的无奈。他转身离开,朝老人的屋子走去。

       “格瑞!你去干什么啊?等等我啊!”金慌了神,叫住他,跑一步拉着格瑞袖子,着急地抖动耳朵,“你别生气嘛!”撇了撇嘴,很大声地说着。

       “没有。在这里等我。”回头看了金一眼,用眼神示意他自己有事要做。对方这才明白,松了手站在那里,有些好奇地眨着眼。

       格瑞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一只手里握着两根钓竿,另只手提了只竹桶。他拿着一根放到了金的手里,自己走到湖边,面无表情地坐下,正身对着湖。转过头示意对方过来。

       金点头,坐到格瑞身边,手里握好竿子轻轻摩挲着,学对方的模样,坐正了身子,一脸求知若渴的表情,

       “钓鱼要用鱼竿。”格瑞说着,将鱼饵固定在钩上,顺便往金手里放了几颗,自己则抓住竿子,轻轻拉了下鱼线,目光汇聚在钩眼上,“看好了。”话音刚落,便抬手挥动鱼竿。鱼线被甩起,带着钩子坠进水中,惊起几圈波纹。

       待水面平静,便握着竿子,将线往自己这里拉了拉,稳稳当当地保持在了一个位置上。

       “保持这种姿势,等鱼咬住吊钩,就把鱼竿提起。”格瑞侧头看着在一旁的金,淡淡地说着,“尾巴不能钓鱼。”

       被点名批评的小狐狸,脸红着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鼓起腮帮,认真学着对方的样子,也让钓钩成功进了水里。

       金握紧钓竿,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的情况,生怕鱼来而不知。他时不时地会偷偷瞄一眼身旁的雪狼,却发现对方反而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状态,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把鱼竿拿在手里而已。

       过了一会儿,狐狸少年开始没什么耐心了,坐不住地晃了晃身体,导致鱼线也左右摇摆起来。他耷拉着耳朵,有些困乏地开口:“格瑞——怎么还没有鱼啊……”

       “这样乱动是不会有鱼过来的。安静下来,耐心点。”毫无波澜地开口。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发小现在是什么状态,格瑞只是闭着眼,静静感受着自己手中鱼竿的变化。

       “好吧……”没精打采地撑住脸,眼睛逐渐眯成一条缝,背后的尾巴无力地耷拉着。强撑着直起身子,眼前的景象却越来越模糊。金不适合这种太安静的活动,稍微坐久点,就开始犯困了。他手里的钓竿在与周公作斗争时滑到地上。这场斗争以自己的惨败告终,实在忍不住了,歪头打起瞌睡来。

       “金……?”身旁人忽然变得毫无动静,睁开眼,叫了下对方,刚想侧过头看他在干什么,肩上就被莫名的重量压着了。

       狐狸少年实在忍不住困意,侧头靠在格瑞肩上,毫无防备地睡着了。双耳抖动,耳尖直接扫过对方的下巴。略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安然地闭着眼,鼻息平稳,嘴唇翕动,从上看去,大概是个金黄的毛茸茸的狐团子。就算进入梦乡,两手还是松松垮垮地保持握竿的姿势,尽管那竿早就不在手里。

       呼吸声近在耳畔,听得真切。

       格瑞保持着这个姿势,纹丝不动,努力放松着肩膀怕惊动对方。注视着发小的睡颜,嘴角微微上扬。

       “坐不住……。”轻声叹笑了下,这话,怎么听也都不会是责备的意味。

       一阵风过,远处枫林摇曳。几片枫叶被卷落,优哉游哉地在空中飞舞,最后落在水中,悄无声息。

       秋天的凉意是一阵阵的,在湖边坐久了,就会感受到些许。时已过午,仅有的阳光也在渐渐暗弱下去,只是仍然轻和,洒在这雪狼的脸上,也让其棱角分明的五官,柔化了许多。

       他早已不在乎水里的情况,只是握着钓竿等待结果,目光一直在金的脸上,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是的,从很早起,就一直都在。

       金自从来京都以后,每一觉睡得都很香。格瑞睡得从来都比他晚,自然都看在眼里。那他独自在雪域的几年,每一晚是怎么度过的呢?

       格瑞是记得的,从小到大,金都要在自己身边才能睡着。有一次,他出去练武,半夜才回来,刚推开门,发小就从被窝里跑出来,埋头抱紧了他。

       “格瑞你去哪里了啊……怎么才回来嘛……!”那声音委屈极了,几乎是要哭出来。

       这声音现在又在他心里响起,和面前安详的睡颜一起,像无间之针,刺得他隐隐作痛。

       那时一晚尚且如此,几年下来的无数个夜晚,又当如何?

       “抱歉……”仿佛是本能地,看着睡熟的小狐狸,嗫嚅着低声说出来,眼中积满了歉疚。

       他有时会想,只身离开雪域南下,避的恐怕不仅仅是族祸。

       还有自己对金的感情。

       感情是灿烂的,但也会很危险。因为它能构筑的不仅仅是爱恋,还有许多需要共同承担的苦果。但是,如果怕碎蛋壳划破手指,就没法吃到鸡蛋。

       格瑞当然不是怕被蛋壳划伤,他不希望的,是这蛋壳会伤到里面脆弱的鸡蛋,一如他不愿让金受到自己身世的牵连。弱肉强食的族群里,他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了,习惯于一肩独自承受,也习惯于默默站在金的身后,看着他,守护他的笑容。

       至于别的,他宁可压在心里,独自消化。

       他选择离开,是以为自己对发小抱有的所谓“喜欢”,不过是一时的悸动。只要冷静一段时日,便会自然平复下来。但他大概也没想到,“山海愈远,其思愈切;年岁弥久,其情弥厚”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事实证明,他这只身离开的抉择,应是错的。

       这份感情是会发酵的。

       从陆奥的雪域,一直到平安京的琵琶湖。千里之遥,数年之隔,这雪狼心里,未曾有一日放下那狐狸少年。反而是被一道绕指柔长的红线,更紧更牢地牵了起来。

       如果觉得自己的喜欢可能是暂时的,就尝试分别一段时日吧。分别后,在发现没有对方身影的日子是如此煎熬之时,大概就能明白,这喜欢,到底是真是假了。

       格瑞叹了口气,凑上去,在对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又迅速离开。权当是溢出的情感。

       金知道自己的这份感情吗?他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两人的间隔看似薄如蝉翼,却始终没有办法捅破,到底怎样,去把这最后一层的阻隔给彻底打破……还要再等等。

       身旁的狐狸少年忽然醒了,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身旁雪狼,回过神:“格瑞……唔,对不起,我睡着了……”

       “没事。”刚才他没发现吧?格瑞轻咳了一声,摇摇头示意。这时,手中钓竿忽然颤动起来,水中的钓钩被拉住。

       “来了。”握竿手臂发力,向上拉起,周围水波荡漾。湖中的鱼又怎能敌得过岸上的狼,只挣扎了一个回合,便被拉了上来。

       是鲈鱼,宽口细鳞,约长一尺,壮硕肥美。它跃出水面,溅起水花,唇穿钩上,在空中用力摆动尾巴,水珠纷纷落下,而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仍是活蹦乱跳。

       “哇!好大的鱼!”金瞬间困意全无,坐起身看着那条鲈鱼,兴奋地睁大眼睛,抬头看着已经在收拾钓具的格瑞笑了起来:“格瑞你好厉害啊!”这么说着,他把那大鱼抱在怀里,扔进桶中。扔下去前,还被那死鱼眼白了一下。他把桶拎起来,朝那家伙吐了吐舌头。

       “今晚吃鱼。”格瑞把鱼竿扛在肩上,转身朝小屋走去,准备物归原主。

       “好——!”金跟上去,咧开嘴,笑嘻嘻地露出虎牙,腾出一只手,拉着格瑞的衣袖。

       又一阵风过,卷起地上的落叶。琵琶湖在短暂的喧闹后归于平静。太阳在落与未落之间,淡淡地发出昏黄的光,铺排在远山的枫林间,也就是晚霞了。

       屋前的老人,端着两杯半凉的茶,其实已看了他们许久,捶捶胸口,摇摇头,却会心地笑出声:

       “这俩小子,什么时候能大胆点就好了……”


冬·元   

       艳艳红叶,其黄而陨。于嗟秋兮,逝矣去矣。

       树渐渐地光秃了,寒风穷北而来,平安京温度骤降。

       依旧是晴天居多,天空无云的苍蓝色愈发透出逼人的寒气。约莫在某一天夜里,琵琶湖结冰了,阳光都照不进去。

       万物都安静下来,陷入了长久的睡眠中。

       唯有墙角窗檐冒出的几枝红梅,好歹凌寒开着,抱香而立。

       炭价水涨船高,卖炭翁也就这时吃得上几次肉。

       日前,格瑞与金出门,去东市拉了一车炭回来。卸下炭后,金负责把车给人拉回去。

       其实雪狼与妖狐不烧炭也照样过冬,只是居于人间之中,总不能免俗。

       在还车回来的路上,金路过御街旁的神社,发现鸟居前熙熙攘攘地聚了许多人。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拉住头上的兜帽,跑过去想看个究竟。

     “哎呀,这位神客。”轻俏的娇音在耳边响起,金循声看去,是个个头与自己差不多的乌发少女,穿着白料红带的巫女服,正朝自己眯眼笑着。 

     “神社在举办冬日祭哦。可以在神明面前,为心中最重要的人请一个护身御守,可灵验了呢。”不等对方开口,她又说,“现在人太多了,晚上或者夜里来也可以哦。”语毕,眨了眨眼,便转身进了神社。

      “诶……?!等等,你是谁啊?”金连这巫女是谁都还不清楚,也没法追问。可对方像是知道心中所思所想一样,回答完全契合自己欲开口的问题。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时候不早了,得赶着回去,于是便加快了步伐。

       一路上,小狐狸的脑海里全是刚才那巫女说的话:

     “可以为最重要之人,求一御守哦。”

       等他跑着回到湖边屋子时,已经开始落雪。

       平安京的初雪,细细绵绵,不紧不慢地下着。

       金推开门,看着正在擦拭烈斩的格瑞,抖动耳朵笑起来。

    “格瑞!下雪啦!”

      冬天,是真的来了。

       雪降银一面,世界笼冬渡严寒。或草抑或木,白雪点积犹似华,非春白花咲容颜。 


冬·雪

       入夜风停,雪渐渐地下小了。

       金躺在格瑞身边,侧头一直望着窗外。雪片飞舞,在眼中开出花。

       他翻身看了眼格瑞,对方正闭着眼,呼吸平稳,抬手在雪狼眼前晃了晃,试探其有没有睡着。

       没反应。

     “呼……格瑞,我出去一下哦。”金小声说着,轻轻掀开被子,从里面走出来,披上衣服,转头朝格瑞笑着眨了眨眼。

       是夜月白,中庭积雪。

       如雪的月光洒在如月的雪上,两处洁白融在一起。柔和得像软豆沙馅的糯米团。

       妖狐踩在雪上,发出微响。尾巴在地上拖出一道凹痕,倒是有暴露踪迹的嫌疑。外头有些冷,他搓了搓手,哈着气。一团团白雾在眼前浮现又散开。眼中泛着紧张又欢快的笑意,暗自开口:“去为格瑞求一个御守,当作给他的惊喜,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推开柴扉,迅速跨出门外。结果一脚不慎,重重踩在门口的断枝上,发出清脆的“咔擦”声。

       金惊了一下,毛都竖了起来,连忙挪开脚,站在一边,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往门里张望着,抿唇抖了下耳朵。

      “要是把格瑞吵醒,就没办法给他惊喜了……”这样说着,努力探听屋内的动静,片刻没有声响,对方大概是没醒。他松了口气,抬手拍拍胸口,紧了紧身上的羽织朝前走去。

       琵琶湖安静寥廓,冰面上覆着薄雪。平安京的雪,和雪域的雪是不一样的。这里是南边,雪细白如发,化在掌心里。故乡在北边,雪深冷如石,落在哪里都会积得很厚。

       平安京的雪也能变成积雪,只是没有雪域的厚,而且,也更加容易化开。

       金趁着夜色苍茫,加快步伐。几片雪花掉在他的衣服上,又被迅速抖落。月光照着前路,将一切一切都柔成玉样的白,倒映在狐狸的眼睛里。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用力晃晃脑袋,复又前行。

       以前在雪域,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都是雪天,就拉着格瑞出去打雪仗、堆雪人,做了许多许多好玩的事情。发小走的那几年冬天,自己也会堆雪人,但没人陪自己打雪仗,雪人也没有以前那么大。

     “今年要是能和格瑞打雪仗就好啦……”金扬起嘴角,笑出声。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就已经到了神社。

       他站在鸟居前,做出很虔诚的样子,双手合十拜了一下,耳朵也恭敬地竖起来,仿佛要聆听神谕。

       其实,妖怪和神明也没什么两样嘛。只要不是人类,都可以归到一起。

       “我来啦。”金打招呼般说着,穿过鸟居,朝四下张望,并没发现人影。毫无方向地在神道上趿拉着,道上积雪不多,有扫过的迹象,几只麋鹿在两旁林中穿行,像是欢迎来客。有头小鹿从林中冒出脑袋,黑晶晶的眼睛注视着金,充满了好奇。

       “嘿!你好呀!”大概出于同是动物的本能,金咧开嘴笑了起来,跑过去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脑袋,也不知哪来的肯定,抬手挠着后脑的碎发,开口发问,“你知道这里的巫女在哪里吗?”

       那小鹿很顺从地在他掌心里蹭着,伸出舌头舔了下他的手指,随后把头朝神社正殿扭去,“呦呦”地叫了两声。

     “谢谢你!”得到了回答,金感激地抱了抱它的脑袋,朝鹿挥挥手,便朝那里跑过去。

       神殿与神道距不过百步,没跑几步就能到。等他到殿前时,发现今早偶遇的巫女,正端着茶杯坐在殿门前的台阶上。杯中热气袅袅,升腾如御柱。

       她闻声抬头,啜饮一口手中的热茶,樱眸中满是笑意,宽大的白衣埋雪已有些许时候,竟难以辨得那是衣是雪。倒是不在意,把茶杯放到一边,抬手整理了下发上新月形状的樱花簪,安插牢固,望着来客,笑吟吟开口:“呀,你终于来了呢,金。”

     “哈哈哈哈,毕竟你告诉我晚上也能来嘛……等等”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瞳孔猛地缩小,惊讶地张大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啊?!”

     “咳……”对方似乎意识到了不小心暴露出的尴尬,握拳抵在嘴边咳了声,连忙圆话,“毕竟我是神社的巫女,这点小事可难不倒我——对了,我叫凯莉哦。”说着,执起一旁的御币在他跟前挥了挥,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对方坐过来。 

     “巫女原来这么厉害的啊!”金点点头,一脸庄重地坐过去,两条腿悬空晃了晃。

     “你是来求御守的,对不对?”凯莉拿着御币在手心里画了几道圈,侧过头看着他。

     “嗯!对!可以给我吗?”小狐狸睁大眼睛,期待地望着他。

       真是可爱的小朋友。巫女大佬心里是这么想的。

      “可以是可以。不过……求得御守要获得神明大人的同意,所以必须要诚心诚意哦。”她玄乎地说着,竖起食指在金跟前摇了摇,“所以,我有几个问题,如果你能诚实作答的话,就能获得御守哦。”

      “我一定诚实回答!”金用力拍了拍胸脯,一脸坚定。 

      “第一,你是为何而求御守呢?”

      “为了给我的好朋友一个惊喜,而且,不是说御守能保护重要的人嘛!”

       “嗯,很好。”眼底深藏的樱色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眨了眨,像是眼中之眼,“那么,第二个问题。”

       “你是为谁求的御守呢?”

       “是格瑞!你听说过他吗?他超级——厉害的!”金说到这里,就兴奋起来,张开胳膊比划着发小的“厉害”,愉快地摇了摇身后的尾巴,手舞足蹈,“武艺高强!”

       “我知道了,你不用那么兴奋……”凯莉无奈地用御币按了按额角,轻叹出声。她当然知道格瑞是谁,大名鼎鼎的妖界第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同时也在心里,把这孩子的性取向,不是,是对象,打了标签。“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关系啊……”金闻言,抬手摸着下巴,有些为难地皱起眉头,迟疑了一会儿才颇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最,最好的朋友……”

       他其实想用别的回答。但那个回答难以说出口,尽管自己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却没法确认对方的心意,纠结着,踟蹰着。

     “金,你在说谎哦。”凯莉眨了眨眼,随手倒掉已经凉透了的茶。茶水浇在雪地里,渐渐收缩成冰晶。她闭起眼,惬意地活动下脖子,“哎呀哎呀,再给你一次机会吧。”

     “我……!”小狐狸的脸涨得通红,低下头用力绞着衣角,支支吾吾。

       算了,说就说! 

       他咬咬牙,憋足一口气,有些大声地开口:“我喜欢他!可是,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话音惊动在树上沉眠的老鸦,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这才对嘛——呀?这又是谁?”她颇为满意地拍了拍手,伸进衣服里准备拿御守。一睁眼,却发现面前站了位雪狼,手里正握着薙刀,目光锋利地盯着自己。

       金闻声看去,怔住,张着嘴说不出话。发小瞥了自己一眼,一言不发。

     “你在对金做什么?”格瑞执着烈斩,挥起,刀刃直直地对着凯莉。

     “我能做什么——?我可只是个,无辜可爱的善良巫女呢。”她见状,毫不惊慌,笑得眉眼弯弯,拖长了声音回答着。慢悠悠地站起身,发上星月簪化为一把弯刃,自己纵身坐上去,白衣袖随风飘动。月光打在她脸上,照得很清楚——尤其是那双樱色的眼里,真的有什么东西在一眨一眨的,“看来,你完全不打算友好地解决误会呢。”

      “你们等等啊?!”金见状,有些不知所措,从台阶上跳下来,跑到格瑞身旁,拉了拉他的衣袖,“格瑞,她是神社的巫女,是个好人!”着急地眨着眼睛,为凯莉辩护,“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出来啦?”他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你把门口树枝踩断了。”格瑞面无表情地回应着,手中薙刀依旧对着凯莉,背后狼尾竖起,依旧带着杀气,“她根本不是什么神社的巫女。”

      “她是觉,也是妖怪。”

      “诶?!!”金闻言,愣了几秒,转过头看着那个巫女,“凯莉……你,是妖怪?”

      “啊啦啊啦,真是让人不爽呢。”身份被揭穿,少女的笑容带上了些许怒意,星月弯刃渐渐升起,居于高处。她睨了金一眼,满不在乎地开口,“金,你发小说得没错,我就是妖怪觉。不过……”指尖摩挲手中的御币,“金不知道也就算了。你这修行高深的妖怪,应该不会不知道——我们觉,是会读心的吧?”她在说“读心”二字时,特意加重,生怕金听不见。

       妖怪觉,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实际在眼中藏有“心眼”,可以轻而易举知道他人内心所想。

      “你想做什么?”格瑞眉头微蹙,抬臂把金护在身后,冷冷地看着她。

      “别急着护‘妻’……我一开始就没有恶意呢。不过是今早,在那么多人类里看到金这小狐狸,就想和他交个朋友而已。你这种雪狼,真是不解风情,脑子给冻坏了?”凯莉摇摇头,特意提高了音量,“格瑞喜欢金,可是喜欢得不得了呢,生怕他哪天离开了,就谈不成恋爱了。哎呀哎呀,好一对鸳鸯——”身着巫女服的妖怪,无奈地叹口气,摊手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绿一黄两个颜色的御守,朝格瑞扔去,然后挥了挥手,便朝远处飞去了。

       格瑞伸手,抓住御守。见对方已飞远,也并无追意。他收刀,侧头看着金,神情复杂,不知怎么开口,却有点,莫名的喜悦。

       已经暴露了的心迹,就没办法再隐瞒了。

       其实他很高兴。他从金踩断树枝开始就醒了。不知这小家伙大晚上跑出去做什么,出于担心,片刻后就起身尾随。一路上,顺着他的脚印就来到这座神社。来时恰好听到他与凯莉的对话,便沉默地藏在树后,等他们说完了,怕这妖怪另有所图,才站出来。

       看来雪狼也是很狡猾的,居然特意把别人心事听完。不过,除了金的心事,他大概没有别人的心事去关心。

      “格瑞……”眼前小狐低着头,肩膀颤抖,“凯莉说的,都是真的吗?”

     “她会读心。”格瑞没有正面回答,叹了口气,又重复一遍,抬手摸了摸发小的耳朵,手感很好。

     “那!格瑞你……”金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对方,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打转。

      “嗯。”他只能点头,也只想点头,脸颊闪过一丝莫名的红晕,“你刚才……说的话,我也听见了。”

      “格瑞是坏人!!”金说着,一下子扑进他怀里,把脑袋埋在他胸口,用力蹭着,脸颊的红都窜到耳尖去了。

       格瑞一只胳膊搂着对方,把两个御守放进衣服里,随后便两臂环着他,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略低下头,凑到狐狸的耳边,压低声音开口:

     “金,我喜欢你。”

       雪又开始下了,覆盖了两人来时的脚印。在这样的一爿月光润色的土地上,有狼,有狐,还有两颗相恋的心,触碰在一起。

       自雪域而来,风霜肆虐,只是,光是几句话,一个拥抱,还有这一年来的陪伴,就已经足够消解几年来的思念和寂寞。

       平安京,应和二年末,雪狼格瑞,妖狐金,共奏恋歌。

评论(14)
热度(270)
  1. 共2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青藜照读 | Powered by LOFTER